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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四库全书 > 史記正義 > 史記正義 卷八十七
[087-1a]
欽定四庫全書
 史記正義卷八十七
            唐 張守節 撰
李斯列傳第二十七    史記八十七
李斯者楚上蔡人也年少時為郡小吏見吏舍厠中䑕
食不潔近人犬數驚恐之斯入倉觀倉中䑕食積粟居
大廡之下不見人犬之憂於是李斯乃歎曰人之賢不
肖譬如䑕矣在所自處耳乃從荀卿學帝王之術學已
[087-1b]
成度楚王不足事而六國皆弱無可為建功者欲西入
秦辭於荀卿曰斯聞得時無怠今萬乗方争時游者主
事今秦王欲吞天下稱帝而治此布衣馳騖之時而游
説者之秋也言秋時萬物成熟今争/彊時亦説士成熟時處卑賤之位而計
不為者此禽鹿視肉人面而能彊行者耳故詬莫大於
卑賤呼后反/恥辱也而悲莫甚於窮困久處卑賤之位困苦之
地非世而惡利言譏世富貴惡其榮利自託於無為/者非士人之情實力不能致此也
託於無為此非士之情也故斯將西説秦王矣王秦㑹
[087-2a]
荘襄王卒李斯乃求為秦相文信侯吕不韋舍人不韋
賢之任以為郎李斯因以得説説秦王曰胥人者去其
㡬也胥相也㡬謂察也言関東六國與秦相敵者/君臣機宻並有瑕釁可成大功而遂忍之成大
功者在因瑕釁而遂忍之昔者秦穆公之霸終不東并
六國者何也諸侯尚衆周徳未衰故五伯迭興更尊周
室自秦孝公以來周室卑㣲諸侯相兼闗東為六國秦
之乗勝役諸侯葢六世矣秦孝公惠王文武王/昭王孝文王荘襄王今諸侯
服秦譬若郡縣夫以秦之彊大王之賢由竈上騷除足
[087-2b]
以滅諸侯成帝業為天下一統此萬世之一時也今怠
而不急就諸侯復彊相聚約從雖有黄帝之賢不能并
也秦王乃拜斯為長史聴其計隂遣謀士齎持金玉以
游説諸侯諸侯名士可下以財者厚遺結之不肯者利
劒刺之離其君臣之計秦王乃使其良將隨其後秦王
拜斯為客卿㑹韓人鄭國來間秦以作注溉渠鄭國渠/首起雍
州雲陽縣西南二十五里自山邸郀口為渠傍北山東/注洛三百餘里以溉田又曰韓苦秦兵而使水工鄭國
間秦作注溉渠令/費人工不東伐也已而覺秦宗室大臣皆言秦王曰諸
[087-3a]
侯人来事秦者大抵為其主游間於秦耳請一切逐客
李斯議亦在逐中斯乃上書曰始始皇/十年臣聞吏議逐客
竊以為過矣昔繆公求士西取由余於戎東得百里奚
於宛新序云百里奚楚宛人仕於/虞虞亾人秦號五羖大夫也迎蹇叔於宋括地志/云蹇叔
岐州人也時遊/宋故迎之於宋求丕豹公孫支於晉括地志云公孫支/岐州人遊晉後歸
秦/此五者不産於秦而繆公用之并國二十遂霸西戎
孝公用商鞅之法移風易俗民以殷盛國以富彊百姓
樂用諸侯親服獲楚魏之師舉地千里至今治彊惠王
[087-3b]
用張儀之計㧞三川之地西并巴蜀北收上郡惠王十/年魏納
上郡十/五縣南取漢中惠王十三年攻楚/漢中取地六百里包九夷制鄢郢夷/謂
并巴蜀收上郡取漢中伐義渠丹犂是/也九夷本東夷九種此言者文體然也東據成臯之險
河南府汨/水縣也割膏腴之壤遂散六國之從使之西面事秦
功施到今昭王得范睢廢穰侯逐華陽彊公室杜私門
蠶食諸侯使秦成帝業此四君者皆以客之功由此觀
之客何負於秦哉向使四君却客而不内疏士而不用
是使國無富利之實而秦無彊大之名也今陛下致昆
[087-4a]
山之玉昆岡在于闐國東北/四百里其岡出玉有隨和之寶括地志云濆/山一名崑山
一名斷蛇邱在隨州隨縣北二十五里説苑云昔隨侯/行遇大蛇中斷疑其靈使人以藥封之蛇乃能去因號
其處為斷蛇邱歳餘蛇銜明珠徑寸絶白而/有光因號隨珠卞和璧始皇以為𫝊國璽也垂明月之
珠服太阿之劒乗纎離之馬建翠鳳之旗樹靈鼉之鼓
此數寳者秦不生一焉而陛下説之何也必秦國之所
生然後可則是夜光之璧不飾朝廷犀象之器不為玩
好鄭衛之女不充後宫而駿良駛騠不實外廐江南金
錫不為用西蜀丹青不為采所以飾後宫充下陳娛心
[087-4b]
意説耳目者必出於秦然後可則是宛珠之簮𫝊璣之
珥阿縞之衣錦繡之飾不進於前而隨俗雅化佳治窈
窕趙女不立於側也夫撃甕叩缻彈筝摶髀而歌呼嗚
嗚快耳目者真秦之聲也鄭衛桑間昭虞武象者異國
之樂也今棄撃甕叩缻而就鄭銜退彈筝而取昭虞若
是者何也快意當前適觀而己矣今取人則不然不問
可否不論曲直非秦者去為客者逐然則是所重者在
乎色樂珠玉而所輕者在乎人民也此非所以跨海内
[087-5a]
制諸侯之術也臣聞地廣者粟多國大者人衆兵彊則
士勇是以太山不讓土壤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擇細流
故能就其深王者不却衆庶故能明其徳是以地無四
方民無異國四時充美鬼神降福此五帝三王之所以
無敵也今乃棄黔首以資敵國却賔客以業諸侯使天
下之士退而不敢西向裏足不入秦此所謂藉寇兵而
齎盗糧者也夫物不産於秦可寳者多士不産於秦而
願忠者衆今逐客以資敵國損民以益讎内自虚而外
[087-5b]
樹怨於諸侯求國無危不可得也秦王乃除逐客之令
復李斯官卒用其計謀官至廷尉二十餘年竟并天下
尊主為皇帝以斯為丞相夷郡縣城銷其兵刃示不復
用使秦無尺土之封不立子弟為王功臣為諸侯者使
後無戰攻之患始皇三十四年置酒咸陽宫博士僕射
周青臣等頌稱始皇威徳齊人淳于越進諌曰臣聞之
殷周之王千餘嵗封子弟功臣自為支輔今陛下有海
内而子弟為匹夫卒有田常六卿之患臣無輔弼何以
[087-6a]
相救哉事不師古而能長久者非所聞也今臣青等又
面䛕以重陛下過非忠臣也始皇下其議丞相謬其説
絀其辭乃上書曰古者天下散亂莫能相一是以諸侯
並作語皆道古以害今飾虚言以亂實人善其所私學
以非上所建立今陛下并有天下辨白黒而定一尊而
私學乃相與非法教之制聞令下即各以其私學議之
入則心非出則巷議非主以為名異趣以為髙率羣下
以造謗如此不禁則主勢降乎上黨與成乎下禁之便
[087-6b]
臣諸諸有文學詩書百家語者蠲除去之令到滿三十
日弗去黥為城旦所不去者醫藥卜筮種樹之書若有
欲學者以吏為師始皇可其議收去詩書百家之語以
愚百姓使天下無以古非今明法度定律令皆以始皇
起同文書六國制令不/同今令同之治離宫别館周偏天下明年又
巡狩外攘四夷斯皆有力焉斯長男由爲三川守諸男
皆尚秦公主女悉嫁秦諸公子三川守李由告歸咸陽
李斯置酒於家百官長皆前為夀門廷車騎以千數李
[087-7a]
斯喟然而歎曰嗟乎吾聞之荀卿曰物禁太盛夫斯乃
上蔡布衣閭巷之黔首上不知其駑下遂擢至此當今
人臣之位無居臣上者可謂富貴極矣物極則衰吾未
知所税駕也始皇三十七年十月行出游㑹稽並海上
北抵琅邪今沂/州丞相斯中車府令趙髙兼行符璽令事
皆從始王有二十餘子長子扶蘇以數直諌上上使監
兵上郡上郡故城在綏州/上縣東南五十里蒙恬為將少子胡亥愛請從
上許之餘子莫從其年七月始皇帝至沙丘沙丘臺/在邢州
[087-7b]
甚令趙髙為書賜公子扶蘇曰以兵屬䝉恬與喪會咸
陽而𦵏書已封未授使者始皇崩書及璽皆在趙髙所
獨子胡亥丞相李斯趙髙及幸宦者五六人知始皇崩
餘羣臣皆莫知也李斯以為上在外崩無真太子故袐
之置始皇居輼輬車中百官奏事上食如故宦者輙從
輼輬車中可諸奏事趙髙因留所賜扶蘇璽書而謂公
子胡亥曰上崩無詔封王諸子而獨賜長子書長子至
即立為皇帝而子無尺寸之地為之奈何也胡亥曰固
[087-8a]
吾聞之明君知臣明父知子父捐命不封諸子何可言
者趙髙曰不然方今天下之權存亾在子與髙及丞相
耳願子圖之且夫臣人與見臣於人制人與見制於人
豈可同日道哉胡亥曰廢兄而立弟是不義也不奉父
詔而畏死是不孝也能薄而材譾彊因人之功是不能
也三者逆徳天下不服身殆傾危社稷不血食髙曰臣
聞湯武殺其主天下稱義焉不為不忠衛君殺其父而
衛國載其徳孔子著之不為不孝夫大行不小謹盛徳
[087-8b]
不辭讓鄉曲各有宜而百官不同功胡顧小而忘大後
必有害狐疑猶豫後必有悔㫁而敢行鬼神避之後有
成功願子遂之胡亥喟然歎曰今大行未發喪禮未終
豈宜以此事干丞相哉趙髙曰時乎時乎間不及謀贏
粮躍馬唯恐後時胡亥既然髙之言髙曰不與丞相謀
恐事不能成臣請為子與丞相謀之髙乃謂丞相斯曰
上崩賜長子書與喪㑹咸陽而立為嗣書未行今 崩
未有知者也所賜長子書及符璽皆在胡亥所定太子
[087-9a]
在君侯與髙之口耳事將何如斯曰安得亾國之言此
非人臣所當議也髙曰君矦自料能孰與䝉恬功髙孰
與蒙恬謀逺不失孰與蒙恬無怨於天下孰與䝉恬長
子舊而信之孰與䝉恬斯曰此五者皆不及蒙恬而君
責之何深也髙曰髙因内官之厠役也幸得以刀筆之
文進入秦宫管事二十餘年未嘗見秦免罷丞相功臣
有封及二世者也卒皆以誅亡皇帝二十餘子皆君之
所知長子剛毅而武勇信人而奮士即位必用䝉恬為
[087-9b]
丞相君矦終不懷通矦之印歸於鄉里明矣髙受詔教
習胡亥使學以法事數年矣未嘗見過失慈仁篤厚輕
財重士辯於心而詘於口盡禮敬士秦之諸子未有及
此者可以為嗣君計而定之斯曰君其反位斯奉主之
詔聴天之命何慮之可定也髙曰安可危也危可安也
安危不定何以貴聖斯曰斯上蔡閭巷布衣也上幸擢
為丞相封為通矦子孫皆至尊位重禄者故將以存亡
安危屬臣也豈可負哉夫忠臣不避死而庶㡬孝子不
[087-10a]
勤勞而見危人臣各守其職而已矣君其勿復言將令
斯徳罪髙曰蓋聞聖人遷徙無常就變而從時見末而
知本觀指而覩歸物固有之安得常法哉方今天下之
權命懸於胡亥髙能得志焉且夫從外制中謂之惑從
下制上謂之賊故秋霜降者草花落水揺動者萬物作
此必然之效也君何見之晚斯曰吾聞晉易太子謂廢/申生
立奚/齊也三世不安齊桓兄弟争位謂小白與/公子糺身死為戮紂
殺親戚謂殺比干/囚箕子不聴諌者國為邱墟遂危社稷三者
[087-10b]
逆天宗廟不血食斯其猶人哉安足為謀髙曰上下合
同可以長久中外若一事無表裏君聴臣之計即長有
封矦世世稱孤必有喬松之夀孔墨之智今釋此而不
從禍及子孫足以為寒心善者因禍為福君何處焉斯
乃仰天而歎垂淚太息曰嗟乎獨遭亂世既以不能死
安託命哉於是斯乃聴髙髙乃報胡亥曰臣請奉太子
之明命以報丞相丞相斯敢不奉令於是乃相與謀詐
為受始皇詔丞相立子胡亥為太子更為書賜長子扶
[087-11a]
蘇曰朕巡天下禱祠名山諸神以延夀命今扶蘇與將
軍蒙恬將師數十萬以屯邉十有餘年矣不能進而前
士卒多耗無尺寸之功乃反數上書直言誹謗我所為
以不得罷歸為太子日夜怨望扶蘇為人子不孝其賜
劒以自裁將軍恬與扶蘇居外不匡正宜知其謀為人
臣不忠其賜死以兵屬禆將王離封其書以皇帝璽遣
胡亥客奉書賜扶蘇於上郡使者至發書扶蘇泣入内
舍欲自殺䝉恬止扶蘇曰陛下居外未立太子使臣將
[087-11b]
三十萬衆守邉公子為監此天下重任也今一使者來
即自殺安知其非詐請復請而後死未暮也使者
數趣之扶蘇為人仁謂䝉恬曰父而賜子死尚安復請
即自殺蒙恬不肯死使者即以屬吏繋於陽周陽周寕/州羅川
縣之/邑也使者還報胡亥斯髙大喜至咸陽發喪太子立為
二世皇帝以趙髙為郎中令常侍中用事二世燕居乃
召髙與謀事謂曰夫人生居世間也譬猶騁六驥過决
隙也吾既已臨天下矣欲悉耳目之所好窮心志之所
[087-12a]
樂以安宗廟而樂萬姓長有天下終吾年夀其道可乎
髙曰此賢主之所能行也而昏亂主之所禁也臣請言
之不敢避斧鉞之誅願陛下少留意焉夫沙丘之謀諸
公子及大臣皆疑焉而諸公子盡帝兄大臣又先帝之
所置也今陛下初立此其屬意怏怏皆不服恐為變且
蒙恬已死䝉毅將兵居外臣戰戰栗栗唯恐不終且陛
下安得為此樂乎二世曰為之奈何趙髙曰嚴法而刻
刑令有罪者相坐誅至收族滅大臣而逺骨肉貧者富
[087-12b]
之賤者貴之盡除去先帝之故臣更置陛下之所親信
者近之此則隂徳歸陛下害除而姦謀塞羣臣莫不被
潤澤䝉厚徳陛下則髙枕肆志寵樂矣計莫出於此二
世然髙之言乃更為法律於是羣臣諸公子有罪輙下
髙令鞠治之殺大臣蒙毅等公子十二人僇死咸陽市
十公主矺死於杜矺音貯/格反財物入於縣官相連坐者不
可勝數公子髙欲奔恐收族乃上書曰先帝無恙時臣
入則賜食出則乗輿御府之衣臣得賜之中廐之寳馬
[087-13a]
臣得賜之臣當從死而不能為人子不孝為人臣不忠
不忠者無名以立於世臣請從死願𦵏酈山之足唯上
幸哀憐之書上胡亥大説召趙髙而示之曰此可謂急
乎趙髙曰人臣當憂死而不暇何變之得謀胡亥可其
書賜錢十萬以𦵏法令誅罰日益刻深羣臣入人自危
欲畔者衆又作阿房之宫治直馳道賦歛愈重戌傜無
已於是楚戌卒陳勝呉廣等乃作亂起於山東傑俊相
立自置為矦王叛秦兵至鴻門而却李斯數欲請間諌
[087-13b]
二世不許而二世責問李斯曰吾有私議而有所聞於
韓子也曰堯之有天下也堂髙三尺采椽不斵茅茨不
翦雖逆旅之宿不勤於此矣冬日鹿裘夏日葛衣粢糲
之食藜藿之羮飯土匭啜土鉶雖監門之養不觳於此
矣禹鑿龍門通大夏疏九河曲九防謂河之九曲/别為提防決渟
水致之海而股無胈脛無毛手足胼胝面目黎黒遂以
死於外𦵏於㑹稽臣虜之勞不烈於此矣然則夫所貴
於有天下者豈欲苦形勞神身處逆旅之宿口食監門
[087-14a]
之養手持臣虜之作哉此不肖人之所勉也非賢者之
所務也彼賢人之有天下也専用天下適已而已矣此
所以貴於有天下也夫所謂賢人者必能安天下而治
萬民今身且不能利將惡能治天下哉故吾願肆志廣
欲長享天下而無害為之奈何李斯子由為三川守羣
盗吳廣等西略地過去弗能禁章邯以破逐廣等兵使
者覆案三川相屬誚讓斯居三公位如何令盗如此李
斯恐懼重爵禄不知所出乃阿二世意欲求容以書對
[087-14b]
曰夫賢主者必且能全道而行督責之術者也督責之
則臣不敢不竭能以徇其主矣此臣主之分定上下之
義明則天下賢不肖莫敢不盡力竭任以徇其君矣是
故主獨制於天下而無所制也能窮樂之極矣賢明之
主也可不察焉故申子曰有天下而不恣睢命之曰以
大下為桎梏者言有天下不能自縱恣督責乃勞身於/天下若堯禹即以天下為桎梏於身也
無他焉不能督責而顧以其身勞於天下之民若堯禹
然故謂之桎梏也夫不能修申韓之明術行督責之道
[087-15a]
専以天下自適也而徒務苦形勞神以身徇百姓則是
黔首之役非畜天下者也何足貴哉夫以人徇己則己
貴而人賤以已徇人則已賤而人貴故狥人者賤而人
所徇者貴自古及今未有不然者也凡古之所為尊賢
者為其貴也而所為惡不肖者為其賤也而堯禹以身
徇天下者也因隨而尊之則亦失所為尊賢之心矣夫
可謂大繆矣謂之為桎不亦宜乎不能督責之過也故
韓子曰慈母有敗子而嚴家無格虜者何也則能罰之
[087-15b]
加焉必也故商君之法刑棄灰於道者棄灰於道者黥/也韓子云殷之
法棄灰於衢者刑子貢以為重問之仲尼曰灰棄/於衢必燔人必怒怒則鬬鬬則三族雖刑之可也夫棄
灰薄罪也而被刑重罰也彼唯明主為能深督輕罪夫
罪輕且督深而况有重罪乎故民不敢犯也是故韓子
曰布帛尋常庸人不釋鑠金百鎰盗跖不搏者非庸人
之心重尋常之利深而盜跖之欲淺也人不以盜跖之
行為輕百鎰之重也摶必隨手刑則盜跖不摶百鎰而
罰不必行也則庸人不釋尋常是故城髙五丈而樓季
[087-16a]
不輕犯也山山之髙百仞而跛䍧牧其上夫樓季也而
難五丈之限豈跛䍧也而易百仞之髙哉陗壍之勢異
也明主聖王之所以能久處尊位長執重勢而獨擅天
下之利者非有異道也能獨㫁而審督責必深罰故天
下不敢犯也今不務所以不犯而事慈母之所以敗子
也則亦不察於聖人之論矣夫不能行聖人之術則舍
為天下役何事哉可不哀邪且夫儉節仁義之人立於
朝則荒肆之樂輟矣諫説論理之臣開於側則流漫之
[087-16b]
志詘矣烈士死節之行顯於世則淫康之虞廢矣故明
主能外此三者而獨操主術以制聴從之臣而修其明
法故身尊而勢重也凡賢主者必將能拂世摩俗而廢
其所惡立其所欲故生則有尊重之勢死則有賢明之
謚也是以明君獨㫁故權不在臣也然後能滅仁義之
塗掩馳説之口困烈士之行塞聰揜明内獨視聴故外
不可傾以仁義烈士之行而内不可奪以諌説忿争之
辯故能犖然獨行恣睢之心而莫之敢逆若此然後可
[087-17a]
謂能明申韓之術而修商君之法法修術明而天下亂
者未之聞也故曰王道約而易操也唯明主為能行之
若此則謂督責之誠則臣無邪臣無邪則天下安天下
安則主嚴尊主嚴尊則督責必督責必則所求得所求
得則國家富國家富則君樂豐故督責之術設則所欲
無不得矣羣臣百姓救過不給何變之敢圖若此則帝
道備而可謂能明君臣之術矣雖申韓復生不能加也
書奏二世悦於是行督責益嚴税民深者為明吏二世
[087-17b]
曰若此則可謂能督責矣刑者相半於道而死人日成
積於市殺人衆者為忠臣二世曰若此則可謂能督責
矣初趙髙為郎中令所殺及報私怨衆多恐大臣入朝
奏事毁惡之乃説二世曰天子所以貴者但以聞聲羣
臣莫得見其面故號曰朕且陛下富於春秋未必盡通
諸事今坐朝廷譴舉有不當者則見短於大臣非所以
示神明於天下也且陛下深拱禁中與臣及侍中習法
者待事事來有以揆之如此則大臣不敢奏疑事天下
[087-18a]
稱聖主矣二世用其計乃不坐朝廷見大臣居禁中趙
髙常侍中用事事皆決於趙髙髙聞李斯以為言乃見
丞相曰闗東羣盜多今上急發繇治阿房宫聚狗馬無
用之物臣欲諌為位賤此真君矦之事君何不諌李斯
曰固也吾欲言之久矣今時上不坐朝廷上居深宫吾
有所言者不可𫝊也欲見無間趙髙謂曰君誠能諌請
為君矦上間語君於是趙髙待二世方燕樂婦女居前
使人告丞相上方間可奏事丞相至宫門上謁如此者
[087-18b]
三二世怒曰吾常多間日丞相不来吾方燕私丞相輒
來請事丞相豈少我哉且固我哉趙髙因曰如此殆矣
夫沙丘之謀丞相與焉今陛下已立為帝而丞相貴不
益此其意亦望裂地而王矣且陛下不問臣臣不敢言
丞相長男李由為三川守楚盜陳勝等皆丞相傍縣之
子以故楚盜公行過三川城守不肯擊髙聞其文書相
往來未得其審故未敢以眀且丞相居外權重於陛下
二世以為然欲案丞相恐其不審乃使人案驗三川守
[087-19a]
與盗通狀李斯聞之是時二世在甘泉方作觳抵優俳
之觀李斯不得見因上書言趙髙之短曰臣聞之臣疑
其君無不危國妾疑其夫無不危家今有大臣於陛下
擅利擅害與陛下無異此甚不便昔者司城子罕相宋
身行刑罰以威行之期年遂劫其君田常為簡公臣爵
列無敵於國私家之富與公家均布惠施徳下得百姓
上得羣臣隂取齊國殺宰予於庭即弑簡公於朝遂有
齊國此天下所明知也今髙有邪佚之志危反之行如
[087-19b]
子罕相宋也私家之富若田氏之於齊也兼行田常子
罕之逆道而劫陛下之威信其志若韓玘為韓安相也
陛下不圖臣恐其為變也二世曰何哉夫髙故宦人也
然不為安肆志不以危易心潔行脩善自使至此以忠
得進以信守位朕實賢之而君疑之何也且朕少失先
人無所識知不習治民而君又老恐與天下絶矣朕非
屬趙君當誰任哉且趙君為人精亷彊力下知人情上
能適朕君其勿疑李斯曰不然夫髙故賤人也無識於
[087-20a]
理貪欲無厭求利不止列勢次主求欲無窮臣故曰殆
二世已前信趙髙恐李斯殺之乃私告趙髙髙曰丞相
所患者獨髙髙已死丞相即欲為田常所為於是二世
曰其以李斯屬郎中令趙髙案治李斯李斯拘執束縳
居囹圄中仰天而歎曰嗟乎悲夫不道之君何可為計
哉昔者桀殺闗龍逢紂殺王子比干吳王夫差殺伍子
胥此三臣者豈不忠哉然而不兔於死身死而所忠者
非也今吾智不及三子而二世之無道過於桀紂夫差
[087-20b]
吾以忠死宜矣且二世之治豈不亂哉日者夷其兄弟
而自立也殺忠臣而貴賤人作為阿房之宫賦歛天下
吾非不諌也而不吾聴也凡古聖王飲食有節車器有
數宫室有度出令造事加費而無益於民利者禁故能
長久治安今行逆於昆弟不顧其咎侵殺忠臣不思其
殃大為宫室厚賦天下不愛其費三者已行天下不聴
今反者已有天下之半矣而心尚未寤也而以趙髙為
佐吾必見冦至咸陽麋鹿游於朝也於是二世乃使髙
[087-21a]
案丞相獄治罪責斯與子由謀反狀皆收捕宗族賔客
趙髙治斯榜掠千餘不勝痛自誣服斯所以不死者自
負其辯有功實無反心幸得上書自陳幸二世之寤而
赦之李斯乃從獄中上書曰臣為丞相治民三十餘年
矣逮秦地之狹隘先王之時秦地不過千里兵數十萬
臣盡薄材謹奉法令隂行謀臣資之金玉使游説諸侯
隂脩甲兵飾政教官鬬士尊功臣盛其爵禄故終以脅
韓弱魏破燕趙夷齊楚卒兼六國虜其王立秦為天子
[087-21b]
罪一矣地非不廣又北逐胡貉南定百越以見秦之彊
罪二矣尊大臣盛其爵位以固其親罪三矣立社稷脩
宗廟以明主之賢罪四矣更尅畫平斗斛度量文章布
之天下以樹秦之名罪五矣治馳道興游觀以見主之
得意罪六矣緩刑罰薄賦歛以遂主得衆之心萬民戴
王死而不忘罪七矣若斯之為臣者罪足以死固久矣
上幸盡其能力乃得至今願陛下察之書上趙髙使吏
棄去不奏曰囚安得上書趙髙使其客十餘軰詐為御
[087-22a]
史謁者侍中更往覆訊斯斯更以其實對輙使人復榜
之後二世使人驗斯斯以為如前終不敢更言辭服奏
當上二世喜曰㣲趙君㡬為丞相所賣及二世所使案
三川之守至則項梁已撃殺之使者來㑹丞相下吏趙
髙皆妄為反辭二世二年七月具斯五刑論腰斬咸陽
市斯出獄與其中子俱執顧謂其中子曰吾欲與若復
牽黄犬俱出上蔡東門逐狡兔豈可得乎遂父子相哭
而夷三族李斯已死二世拜趙髙為中丞相事無大小
[087-22b]
輙决於髙髙自知權重乃獻鹿謂之馬二世問左右此
乃鹿也左右皆曰馬也二世驚自以為惑乃召太卜令
卦之太卜曰陛下春秋郊祀奉宗廟鬼神齋戒不明故
至於此可依盛徳而明齋戒於是乃入上林齋戒日游
弋獵有行人入上林中二世自射殺之趙髙教其女壻
咸陽令閻樂劾不知何人賊殺人移上林髙乃諌二世
曰天子無故賊殺不辜人此上帝之禁也鬼神不享天
且降殃當逺避宫以禳之二世乃出居望夷之宫留三
[087-23a]
日趙髙詐詔衛士令士皆素服持兵内鄉入告二世曰
山東羣盗兵大至二世上觀而見之恐懼髙即因劫令
自殺引璽而佩之左右百官莫從上殿殿欲壞者三髙
自知天弗與羣臣弗許乃召始皇弟授之璽子嬰即位
患之乃稱疾不聴事與宦者韓談及其子謀殺髙髙上
謁請病因召入令韓談刺殺之夷其三族子嬰立三月
沛公兵從武闗入至咸陽羣臣百官皆畔不適子嬰與
妻子自係其頸以組降軹道旁軹道在萬年縣/東北十六里沛公因
[087-23b]
以屬吏項王至而斬之遂以亡天下
太史公曰李斯以閭閻厯諸侯入事秦因以瑕釁以輔
始皇卒成帝業斯為三公可謂尊用矣斯知六藝之歸
不務明政以補主上之缺持爵禄之重阿順茍合嚴威
酷刑聴髙邪説廢適立庶諸矦已畔斯乃欲諌争不亦
末乎人皆以斯極忠而被五刑死察其本乃與俗議之
異不然斯之功且與周劭列矣
 史記正義卷八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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