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5-1a]
文心雕龍卷之五
　　　　　　　　梁通事舍人東莞劉勰撰
　　封禪第二十一
夫正位北辰嚮明南靣所以運天樞毓獻者何
嘗不經道緯德以勒皇蹟者哉綠圖曰潬潬噅噅
棼棼雉雉萬物盡化言至德所被也丹書曰義勝
欲則從欲勝義則凶戒愼之至也則戒愼以崇其
德至德以凝其化七十有二君所以封禪矣昔黃
帝神靈克膺鴻瑞勒功喬岳鑄鼎荆山大舜廵岳
顯乎虞典成康封禪聞之樂緯及齊桓之覇爰窺
[005-1b]
王跡夷吾譎陳距以怪物固知玉牒金鏤專在帝
皇也然則西鶼東鰈南茅北黍空談非徵勲德而
巳是史遷八書明述封禪者固禋祀之殊禮銘號
之祕祀天之壯觀秦始皇銘岱文自李斯法家辭
氣體乏弘潤然疎而能壯亦彼時之絶采也鋪觀
兩漢隆盛孝武禪號於肅然光武廵封於梁父請
德銘勲乃鴻筆耳觀相如封禪蔚爲唱首爾其表
權輿序皇王炳玄符鏡鴻業驅前古於當今之下
騰休明於列聖之上歌之以禎瑞讚之以介丘絶
筆兹文固惟新之作也及光武勒碑則文字張純
[005-2a]
首㣧典謨末同祝辭引鈎䜟敘離分計武功述文
德事覈理舉華不足而實有餘矣凡此二家並岱
宗實跡也及揚雄劇秦班固典引事非鐫石而體
因紀禪觀劇秦爲文影寫長詭言遯辭故兼包
神怪然骨掣靡宻辭貫圓通自稱極思無遺力矣
典引所敘雅有懿乎歷鑑前作能執厥中其致義
㑹文斐然餘巧故稱封禪麗而不典劇秦典而不
實豈非追觀易爲明循𫝑易爲力歟至於邯鄲受
命攀響前聲風末力寡輯韻成頌雖文理煩序而
不能飛陳思魏德假論客主問荅迂緩且已千
[005-2b]
言勞深勣寡飈燄缺焉兹文爲用蓋一代之典章
也搆位之始宜明大體樹骨於訓典之區選言於
宏富之路使意古而不晦於深文今而不墜於淺
義吐光芒辭成廉鍔則爲偉矣雖復道極數殫終
然相襲而日新其來者必超前轍焉
　贊曰封勒帝勣對越天休逖聽高岳聲英克彪
　樹石九旻泥金八幽鴻律蟠采如龍如虬
　　章表第二十二
夫設官分職高卑聯事天子埀珠以聽諸侯鳴玉
以朝敷奏以言明試以功故堯咨四岳舜命八元
[005-3a]
固辭再讓之請俞徃欽哉之授並陳辭帝庭匪假
書翰然則敷奏以言則章表之義也明試以功卽
授爵之典也至太甲旣立伊尹書誡思庸歸毫又
作書以讚文翰獻㬱事斯見矣周監二代文理彌
盛再拜稽首對揚休命承文受冊敢當丕顯雖言
筆未分而陳謝可見降及七國未變古式言事於
王皆稱上書秦初定制改書曰奏漢定禮儀則有
四品一曰章二曰奏三曰表四曰議章以謝恩奏
以按劾表以陳請議以執異章者明也詩云爲章
于天謂文明也其在文物赤白曰章表者標也禮
[005-3b]
有表記謂德見儀其在器式揆景曰表章表之目
蓋取諸此也按七略藝文謠詠必錄章表奏議經
國之樞機然闕而不纂者乃各有故事而在職司
也前漢表謝遺篇寡存及後漢察舉必試章奏左
雄奏議臺閣爲式胡廣章奏天下第一並當時之
傑筆也觀伯始謁陵之章足見其典文之美焉昔
𣈆文受冊三從命是以漢末讓表以三爲斷曹公
稱爲表不止三讓又勿得浮華所以魏初表章指
事造實求其靡麗則未足美矣至於文舉之薦禰
衡氣揚采飛孔明之辭後主志盡文暢雖華實異
[005-4a]
㫖並表之英也琳瑀章表有譽當時孔章稱健則
其標也陳思之表獨冠羣才觀其體贍而律調辭
淸而志顯應物掣巧隨變生趣執轡有餘故能緩
急應節逮覽𣈆初筆札則張華爲儔其三讓公封
理周辭要引義比事必得其偶世珍鷦鷯莫顧章
表及羊公之辭開府有譽於前談公之讓中書
信美於徃載序志顯𩔖有文雅焉劉琨勸進張駿
自序文致耿介並陳事之美表也原夫章表文爲
用也所以對揚王庭昭明心曲旣其身文且亦國
華章以造闕風矩應明表以致禁骨采宜耀循名
[005-4b]
課實以爲本者也是以章式炳賁志在典謨使要
而非略明而不淺表體多包情僞屢遷必雅義以
扇其風淸文以馳其麗然懇愜者辭爲心使浮侈
者情爲出使繁約得正華實相勝唇吻不滯則中
律矣子貢云心以制之言以結之蓋一辭意也荀
以爲觀人美辭麗以黼黻文章亦可以喻於斯
乎
　贊曰敷奏綘闕獻黼扆言必貞明義則弘偉
　肅恭節文條理首尾君子秉文辭令有斐
　　奏啓第二十三
[005-5a]
昔唐虞之臣敷奏以言秦漢之輔上書稱奏陳政
事獻典儀上急變劾謬總謂之奏奏者進也敷
于下情進於上也秦始立奏而法家少文觀王綰
之奏勲德辭質而義近李斯之奏驪山事略而意
逕政無膏潤形於篇章矣自漢以來奏事或稱上
疏儒雅繼踵殊采可觀若夫賈之務農錯之
兵卒匡衡之定郊王吉之觀禮溫舒之緩獄谷永
之諌仙理旣切至辭亦通明可謂識大體矣後漢
羣賢嘉言罔伏楊秉耿介於災異陳蕃憤懣於尺
一骨鯁得焉張衡指摘於史職蔡邕銓列於朝儀
[005-5b]
博雅明焉魏代名臣文理迭興若高堂天文黃觀
教學王朗節省甌毅考課亦盡節而知治矣𣈆氏
多難災屯流移劉頌殷勤於時務溫嶠懇切於費
役並體國之忠規矣夫奏之爲筆固以明允篤誠
爲本辨扸疏通爲首強志足以成務博見足以窮
理酌古御今治繁總要此其體也若乃按劾之奏
所以明憲淸國昔周之太僕繩愆紏繆秦之御史
職主文法漢置中丞總司按劾故位在摯擊砥礪
其氣必使筆端振風簡上凝霜者也觀孔光之奏
董賢則實其姦囘路粹之奏孔融則誣其釁惡名
[005-6a]
儒之與險士固殊心焉若夫傅盛勁而按辭堅
深劉隗切正而劾文闊略各其志也後之彈事迭
相斟酌惟新日用而舊凖弗差然函人欲全矢人
欲傷術在紏惡𫝑必深峭詩刺䜛人投𢌿豺虎禮
嫉無禮方之鸚猩墨翟非儒目以豕孟軻譏墨
比諸禽獸詩禮儒墨旣其如兹奏劾嚴文孰云能
免是以世人爲文競於詆訶吹毛取瑕次骨爲戾
復似善罵多失折𠂻若能闢禮門以懸䂓標義路
以植矩然後踰垣者折肱捷徑者㓕趾何必躁言
醜句話病爲切哉是以立範運衡宜明體要必使
[005-6b]
理有典刑辭有風總法家之式秉儒家之文不
畏強禦氣流墨中無縱詭隨聲動簡外乃稱絶席
之雄方之舉耳啓者開也高宗云啓乃心沃朕
心取其義也孝景諱啓故兩漢無稱至魏國箋記
如云啓聞奏事之末或謹宻啓自𣈆來盛啓用兼
表奏陳政言事旣奏之異條讓爵謝恩亦表之别
幹必歛徹入規促其音節辨要輕淸文而不侈亦
啓之大略也又表奏确切號爲讜言讜者偏也王
道有偏乖乎蕩蕩其偏故曰讜言也孝成稱班伯
之讜言貴也自漢置八儀宻奏隂陽皂囊封扳
[005-7a]
故曰封事錯受書還士便宜後代便宜多附封
事愼機宻也夫王臣匪躬必吐謇諤事舉人存故
無待泛說也
　贊曰皂司肅清風禁筆銳干將墨含淳酖
　雖有次骨無或膚浸獻政陳宜事必勝任
　　議對第二十四
周爰諮謀是謂爲議議之言宜審事宜也易之節
卦君子以制度數議德行周書曰議事以制政乃
弗迷議貴節制經典之體也昔管仲稱軒轅有明
臺之議則其來遠矣洪水之難堯咨四岳宅揆之
[005-7b]
舉舜疇五人三代所興詢及蒭蕘春秋釋宋魯桓
務議及趙靈胡服而季父爭論商鞅變法而甘龍
交辨雖憲章無筭而同異足觀迄今有漢始立駁
議駁者雜也襍議不純故曰駁也自兩漢文明楷
式照備藹藹多士𤼵言盈庭若賈誼之遍代諸生
可謂捷於議也至如主父之駁挾安國之辨匈
奴賈捐之陳於朱崖劉歆之辨於祖宗雖質文不
同得事要矣若乃張敏之斷輕侮郭躬之議擅誅
程曉之駁校事司馬芝之議貨錢何曾蠲出女之
科秦秀定賈充之謐事實允當可謂逹議體矣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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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善駁則應劭爲首𣈆代能議則傅咸爲宗然仲
瑗博古而銓貫以敘長虞識治而屬辭枝繁及陸
機斷議亦有鋒頴而辭弗翦頗累文骨亦各有
美風格存焉夫動先擬議明用稽疑所以敬愼羣
務㢮張治術故其大體所資必樞紐經典採故實
於前代觀通變於當今理不謬摇其枝字不妄舒
其藻又郊祀必洞於禮戎事必練於兵佃榖先暁
於農斷訟務精於律然後標以顯義約以正辭文
以辨㓗爲能不以繁縟爲巧事以明覈爲美不以
深隱爲竒此綱領之大要也若不逹政體而舞筆
[005-8b]
弄文支離搆辭穿鑿㑹巧空騁其華固爲事實所
擯設得其埋亦爲遊辭所理昔秦女嫁𣈆從文衣
之媵者𣈆人貴媵而賤女楚珠鬻鄭爲薰桂之櫝
鄭人買櫝而還珠若文浮於理末勝其本則秦女
楚珠復在於兹矣又對䇿者應詔而陳政也射策
者探事而獻說也言中理凖譬射侯中的二名雖
殊卽議之别體也古之造士選事考言漢文中年
始舉賢良錯對䇿蔚爲舉首及孝武益明旁求
俊乂對策者以第一登庸射䇿者以甲科入仕斯
固選賢要術也觀氏之對驗古今辭裁以辨事
[005-9a]
通而贍超升高第信有徴矣仲舒之對祖述春秋
本隂陽之化究列代之變煩而不慁者事理明也
公孫之對簡而未博然總要以約文事切而情舉
所以太常居下而天子擢上也杜欽之對略而指
事辭以治宣不爲文作及後漢魯平辭氣質素以
儒雅中策以入高第凡此五家並明代之明範也
魏𣈆巳來稍務文麗以文紀實所失巳多及其來
選又稱疾不㑹雖欲求文弗可得也是以漢飮博
士而雉集平堂𣈆策秀才而麏興於前無他怪也
選失之異耳夫駁議偏辨各執異見對策揄揚大
[005-9b]
明治道使事深於政術理宻於時務酌三五以鎔
世而非迂緩之高談馭權變以拯俗而非刻薄之
僞論風恢恢而能遠流洋洋而不溢王庭之美對
也難矣哉士之爲才也或練治而寡文或工文而
疎治對䇿所選實屬通才志足文遠不其鮮歟
　贊曰議惟疇政名實相課斷理必綱摛辭無懦
　對策王庭同時酌和洽體高秉雅謨遠播
　　書記第二十五
大舜云書用識哉所以記時事也蓋聖賢言辭總
爲尚書尚書之爲體主言者也揚雄曰言心聲也
[005-10a]
書心畫也聲畫形君子小人可見矣故書者舒也
舒布其言陳之簡牘取𧰼乎史貴在明决而巳三
代政暇文翰頗疎春秋聘繁書介彌盛繞朝贈士
㑹以䇿子家與趙宣以書巫臣之遺子反子産之
諌范宣詳觀四書辭若對靣又子服敬叔進弔書
於滕君固知行人挈辭多被翰墨矣及七國獻書
詭麗輻湊漢來筆札辭氣紛紜觀史遷之報任安
東方朔之難公孫楊惲之酬㑹宗子雲之答劉歆
志氣槃桓各含殊采並杼軸乎尺素抑揚乎寸心
逮後漢書記則崔瑗尤善魏之元瑜號稱翩翩文
[005-10b]
舉屬章半簡必錄休璉好事意辭翰抑其次也
稽康絶交實志高而文偉矣趙至贈離廼少年之
激切也至如陳遵占辭百封各意禰衡代書親疎
得宜斯又尺牘之偏才也詳總書體本在盡言言
以散鬱陶託風采故宜條暢以任氣優柔以懌懷
文明從容亦心聲之獻酬也若夫尊貴差序則肅
以節文戰國以前君臣同書秦漢立儀始有表奏
王公國内亦稱奏書張敞奏書於膠后其義美矣
迄至後漢稍有名品公府奏記而郡將奏牋記之
言志進巳志也牋者表也識表其情也崔寔奏記
[005-11a]
於公府則崇讓之德音矣黃香奏牋於江夏亦肅
恭之遺式矣公幹牋記麗而規益子桓弗論故世
所共遺若略名取實則有美於爲詩矣劉廙謝恩
喻切以至陸機自理情周而巧牋之爲善者也原
牋記之爲式旣上窺乎表亦下睨乎書使敬而不
懾簡而無傲淸美以惠其才彪蔚以文其響蓋牋
記之分也夫書記廣大衣被事體筆劄雜名古今
多品是以總領黎庶則有譜籍簿錄毉曆星筮則
有方術占式申憲述兵則有律令法制朝市徵信
則有符契劵疏百官詢事則有關刺解牒萬民逹
[005-11b]
志則有列辭諺並述理於心著言於翰雖藝文
之末品而政事之先務也故謂譜者普也注序世
統事資周普鄭氏譜詩蓋取乎此籍者借也歲借
民力條之於版春秋司籍卽其事也簿者圃也草
木區别文書𩔖聚張湯李廣爲吏所簿别情僞也
録者領也古史世本編以簡䇿領其名數故曰錄
也方者隅也醫藥攻病各有所主專精一隅故藥
術稱方術者路也筭歷極數見路乃明九章積徵
故以爲術淮南萬畢皆其𩔖也占者覘也星辰飛
伏伺候乃見精觀書雲故曰占也式者則也隂陽
[005-12a]
盈虚五行消息變雖不常而稽之有則也律者中
也黃鍾調起五音以正音以正法律馭民八刑克
平以律爲名取中正也令者命也出命申禁有若
自天管仲下命如流水使民從也法者𧰼也兵謀
無方而竒正有𧰼故曰法也制者裁也上行於下
匠之制噐也符者厚也徵召防僞事資中孚三代
玉瑞漢世金竹末代從省易以書翰矣契者結也
上古純質結繩執契今羗胡徵數販記緡其遺
風歟劵者束也明白約束以備情僞字形半分故
周稱判書古有鐡劵以堅信誓王褒髯奴則劵之
[005-12b]
楷也疏者布也布置物𩔖撮題近意故小劵短書
號爲疏也關者閉也出入由門關閉由審庶務在
政通塞應詳韓非云孫亶四聖相也而關於州部
蓋謂此也刺者逹也詩人諷刺周禮三刺事叙相
逹若針之通結矣解者釋也解釋結滯徵事以對
也牒者葉也短簡編牒如葉在枝溫舒截蒲卽其
事也議政未定故短牒咨謀牒之尤宻謂之爲籖
籖者籖宻者也狀者貌也禮貌本原取其事實先
賢表謚並有行狀之大者也列者陳也陳列事
情昭然可見也辭者舌端之文通巳於人子産有
[005-13a]
辭諸侯所頼不可巳也諺者語也䘮言亦不及
交故弔亦稱諺㕓路淺言有實無華鄒穆公云囊
漏儲中皆其𩔖也太誓古人有言牝雞無晨大雅
云人亦有言惟憂用老並上古遺諺詩書可引者
也至於陳琳諌辭稱掩目捕省潘岳哀辭稱掌珠
伉儷並引俗說而爲文辭者也夫文辭鄙俚莫過
於諺而聖賢詩書採以爲談况踰於此豈可忽哉
觀此四條並書記所總或事本相通而文意各異
或全任質素或雜用文綺隨事立體貴乎精要意
少一字則義闕句長一言則辭妨並有司之實務
[005-13b]
而無藻之所忽也然才冠鴻筆多疎尺牘譬九方
堙之識駿足而不知毛色牝牡也言旣身文信亦
瑞翰林之士思理實焉
　贊曰文藻條流託在筆札旣馳金相亦運木訥
　萬古聲薦千里應㧞庶務紛綸因書乃察
　　　　　　　　　　　　郷貢士張雲門校
文心雕龍卷之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