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1a] 
欽定四庫全書
草堂詩話巻上
宋 蔡夢弼 撰
名儒嘉話凡二百餘條
淮海秦少游進論曰杜子美之於詩實集衆流之長適
當其時而巳昔蘇武李陵之詩長於髙妙曹植劉公幹
之詩長於豪逸陶潛阮籍之詩長於冲澹謝靈運鮑照
之詩長於峻潔徐陵庾信之詩長於藻麗於是子美窮
[001-1b]
髙妙之格極豪逸之氣包冲澹之趣兼峻潔之姿備藻
麗之態而諸家之作所不及焉然不集諸家之長子美
亦不能獨至於斯也豈非適當其時故耶孟子曰伯夷
聖之清者也伊尹聖之任者也栁下惠聖之和者也孔
子聖之時者也孔子之謂集大成嗚呼子美亦集詩
之大成歟
鳯臺王彦輔詩話曰唐興承陳隋之遺風浮靡相矜莫
崇理致開元之間去雕篆黜浮華稍裁以雅正雖飾句
[001-2a]
繪章人得一槩各争所長如太羮𤣥酒者薄滋味如孤
峯絶岸者駭廊廟穠華可愛者乏風骨爛然可珍者多
玷缺逮至子美之詩周情孔思千彚萬状茹古涵今無
有涯涘森嚴昭煥若在武庫見戈㦸布列蕩人耳目非
特意語天出尤工於用字故卓然為一代冠而歴世千
百膾炙人口予毎讀其文竊苦其難曉如義鶻行巨顙
老拳之句劉夢得初亦疑之後覧石勒傳方知其所自
出盖其引物連類掎摭前事往往而是韓退之謂光燄
[001-2b]
萬丈長而世號詩史信哉
東坡蘇子瞻詩話曰太史公論詩國風好色而不淫小
雅怨誹而不亂以予觀之是特識變風變雅耳烏覩詩
之正乎昔先王之澤衰然後變風發乎情雖衰而未竭
是以猶止於禮義以為賢於無所止者而巳若夫發於
性止於忠孝其詩豈可同日而語哉古今詩人衆矣而
子美獨為首者豈非以其流落饑寒終身不用而一飯
未嘗忘君也歟
[001-3a]
後山陳無巳詩話曰黄魯直言杜子美之詩法出審言
句法出庾信但過之耳苕溪胡元任曰老杜亦自言吾
祖詩冠古則其詩法乃家學所傳耳
詩眼曰古人學問必有師友淵源漢楊惲一書迥出當
時流輩則司馬遷外甥故也自杜審言巳自工詩當時
沈佺期宋之問等同在儒館為交游故杜甫律詩布置
法度全學沈佺期更推廣集大成耳沈有云雲白山青
千萬里幾時重謁聖明君甫云雲白山青萬餘里愁㸔
[001-3b]
直北是長安沈有云人如天上坐魚似鏡中懸甫云春
水船如天上坐老年花似霧中㸔是皆不免蹈襲前輩
然前後傑句亦未易優劣也
山谷黄魯直詩話曰船如天上坐人似鏡中行船如天
上坐魚似鏡中懸沈雲卿之詩也雲卿得意於此故屢
用之老杜春水船如天上坐祖述佺期之語也繼之以
老年花似霧中㸔盖觸類而長之也苕溪胡元任曰沈
雲卿之詩源於王逸少鏡湖詩所謂山隂路上行如在
[001-4a]
鏡中遊之句然李太白入青溪山詩云人行明鏡中鳥
度屏風裏雖有所襲語益工也
詩眼曰黄魯直謂文章必謹布置以此槩考古人法度
如杜子美贈韋見素詩云紈袴不餓死儒冠多誤身此
一篇立意也故使人静聴而具陳之耳自甫昔少年日
至再使風俗淳皆言儒冠事業也自此意竟蕭條至蹭
蹬無縱鱗言誤身事也則意舉而文備故巳有是詩矣
然必言其所以見韋者於是以厚愧真知之句所以真
[001-4b]
知者謂傳誦其詩也然宰相職在薦賢不當徒愛人而
巳士固不能無望故曰竊效貢公喜難甘原憲貧果不
能薦賢則去之可也故曰焉能心怏怏祇是走踆踆又
将入海而去秦也然其去也必有遲遲不忍之意故曰
尚憐終南山囬首清渭濵則所知不可以不别故曰常
擬報一飯况懐辭大臣夫如此是可以相忘於江湖之
外雖見素亦不得而見矣故曰白鷗波浩蕩萬里誰能
馴也此詩布置最得正體如官府甲第㕔堂房室各有
[001-5a]
定處不可亂也又云詩有一篇命意有句中命意如老
杜上韋見素詩布置如此是一篇命意也至其道遲遲
不忍去之意則曰尚憐終南山迴首清渭濵其道欲與
見素别則曰常擬報一飯况懐辭大臣此句中命意也
盖如此然後可以頓挫髙雅矣
鳯臺王彦輔麈史曰杜審言子美之祖也唐則天時以
詩擅名與宋之問相唱和其詩有綰霧青條弱牽風紫
蔓長又有寄語洛城風月道明年春色倍還人之句若
[001-5b]
子美林花帶雨胭脂落水荇牽風翠帶長又云傳語風
光共流轉暫時相賞莫相違雖不襲取其意而語脉盖
有家法矣
文昌雜録曰唐嵗時節物元日則有屠蘇酒五辛盤膠
牙餳人日則有煎餅上元則有絲籠二月二日則有迎
富貴果子三月三日則有鏤人寒食則有假花雞毬鏤
雞子干堆蒸餅餳粥四月八日則有餻糜五月五日則
有百索糭子夏至則有結杏子七月七日則有金針織
[001-6a]
女臺乞巧果子八月一日則有㸃炙杖子九月九日則
有茱萸菊花酒餻臘日則有口脂面藥澡豆立春則有
綵勝雞燕生菜杜甫春日詩春日春盤細生菜又曰勝
裏金花巧耐寒重陽詩曰茱茰賜朝士臘日詩曰口脂
面藥隨恩澤是皆記當時之所重也
金石錄曰唐六公詠李邕撰胡履靈書余初讀杜甫八
哀詩云朗詠六公篇憂來豁蒙蔽恨不見其詩晚得石
本其文辭髙古真一代佳作也六公者五王各為一章
[001-6b]
狄丞相為一章
秦少遊詩話曰曽子固文章妙天下而有韻者輙不工
杜子美長於歌詩而無韻者幾不可讀夢弼謂無韻者
若課伐朩詩序之類是也
遯齋閒覧曰杜子美之詩悲懽窮泰發歛抑揚疾徐縱
横無施不可故其詩有平淡簡易者有綿麗精確者有
嚴重威武若三軍之帥者有奮迅馳驟若泛駕之馬者
有淡泊閒静若山谷隱士者有風流醖藉若貴介公子
[001-7a]
者盖其詩緒宻而思深觀者茍不能臻其閫奥未易識
其妙處夫豈淺近者所能窺哉此甫之所以光掩前人
而後來無繼也元稹謂兼人之所獨專斯言信矣
隱居詩話曰子美潭州詩岸花飛送客檣燕語留人謂
䘮亂之際人無樂善喜士之心至於一将一迎曽不若
岸花檣燕也詩在優柔感諷不在逞豪放而詬怒也子
美最善評詩觀其愛李白深矣至稱白則曰李侯有佳
句往往似隂鏗又曰清新庾開府俊逸鮑叅軍信斯言
[001-7b]
也觀隂鏗鮑昭詩則知所謂主優柔而下豪放者為不
虛矣
詩眼曰古人律詩亦是一片文章語或似無倫次而意
若貫珠十二月一日詩云今朝臘月春意動雲安縣前
江可憐此詩立意念嵗月之遷易感異鄉之飄泊其曰
一聲何處送書鴈百丈誰家上水船則覊旅愁思皆在
目前未将梅蘂驚愁眼要取椒花媚逺天梅望春而先
花椒将夏而乃繁言滯留之勢當自冬過春始終見梅
[001-8a]
椒則百花之開落皆在其中矣以此益念故國思朝廷
故曰明光起草人所羡肺病幾時朝日邊聞官軍收河
北詩云劍外忽傳收薊北初聞涕涙滿衣裳夫人感極
則悲悲定而後喜忽聞大盜之平喜唐室復見太平顧
視妻子知免流離故曰却㸔妻子愁何在其喜之至也
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故曰漫展詩書喜欲狂從此
有樂生之心故曰白日放歌須縱酒於是率中原流寓
之人同歸以青春和暖之時即路故曰青春作伴好還
[001-8b]
鄉言其道塗則曰欲從巴峽穿巫峽言其所歸則曰便
下襄陽到洛陽此盖曲盡一時之意愜當衆人之情通
暢有條理如辯士之語言然所謂意若貫珠也
石林葉夢得詩話曰詩人以一字為工世固知之惟老
杜變化開闔出竒無窮殆不可以形迹捕詰如江山有
巴蜀棟宇自齊梁則其逺近數千里上下數百年只在
有與自兩字間而吞吐山川之氣俯仰古今之懐皆見
於言外此工妙至到人力不可及也
[001-9a]
學林新編曰田舍詩云櫸栁枝枝弱枇杷樹樹香或謂
櫸栁者栁之一種其名為櫸栁非雙聲字也枇杷乃雙
聲字櫸栁不可以對枇杷某謂此詩顯曰田舍則當在
田舍時偶見二物盖所謂景物如此乃以為對爾如覓
松苗子詩云落落出羣非櫸栁青青不朽豈楊梅以櫸
栁對楊梅乃正對也然則以櫸栁對枇杷非誤也寄髙
詹事云天上多鴻鴈池中足鯉魚鴻鴈二物也鯉者魚
之一種其名為鯉疑不可以對鴻鴈然懐李太白云鴻
[001-9b]
鴈幾時到江湖秋水多以鴻鴈對江湖為正對矣得舍
弟消息云浪傳烏鵲喜深負鶺鴒詩烏鵲二物疑不可
以對鶺鴒然偶題云音書恨烏鵲號怒怪熊羆以烏鵲
對熊羆為正對矣寄李白云幾年遭鵩鳥獨泣向麒麟
鵩鳥乃鳥之名鵩者疑不可以對麒麟然寄賈岳州嚴
巴州兩閣老云貔虎閑金甲麒麟受玉鞭以貔虎對麒
麟為正對矣哭韋晉之云鵩鳥長沙諱犀牛蜀郡憐以
鵩鳥對犀牛為正對矣子美豈不知對屬之偏正邪盖
[001-10a]
其縱横出入無不合也
後山陳無巳詩話曰杜之詩法韓之文法也詩文各有
體韓以文為詩杜以詩為文故不工耳
石林葉夢得詩話曰禪宗謂雲門有三種語其一為隨
波逐浪句謂隨物應機不主故常其二為截㫁衆流句
謂超出言外非情識所到其三為函盖乾坤句謂泯然
皆契無間可伺其深淺以是為序余甞戱為學子言老
杜詩亦有此三種語但先後不同以波飄菰米沉雲黒
[001-10b]
露冷蓮房墜粉紅為函盖乾坤句以落花游絲白日静
鳴鳩乳燕青春深為隨波逐浪句以百年地僻柴門逈
五月江深草閣寒為截㫁衆流句若有解此當與渠同
叅
山谷黄魯直詩話曰子美作詩退之作文無一字無來
處盖後人讀書少故謂杜韓自作此語耳古人之為文
章真能陶冶萬物雖取古人陳言入翰墨如靈丹一粒
㸃鐵成金也
[001-11a]
漫叟詩話曰詩中有拙句不失為竒作若子美云兩箇
黄鸝鳴翠栁一行白鷺上青天之句是也
苕溪胡元任叢話曰律詩有扇對格第一與第三句對
第二與第四句對如少陵台州鄭司户蘇少監詩云得
罪台州去時危棄碩儒移官蓬閣後榖貴歿潛夫東坡
蘇子瞻和鬱孤臺詩云邂逅陪車馬尋芳謝朓州凄凉
望鄉國得句仲宣樓之類是也
漫叟詩話曰杜詩有自天題處濕當暑著來清自天當
[001-11b]
暑乃全語也東坡蘇子瞻詩云公獨未知其趣耳臣今
時復一中之可謂青出於藍苕溪胡元任叢話曰子瞻
此詩戱徐君猷孟亨之皆不飲酒不止天生此對其全
篇用事親切尤可喜詩云孟嘉嗜酒桓温笑徐邈狂言
孟徳疑公獨未知其趣耳臣今時復一中之風流自有
髙人識通介寧隨薄俗移二子有靈應撫掌吾孫還有
獨醒時皆徐孟二人事也
吕氏童䝉訓曰陸士衡文賦立片言以居要乃一篇之
[001-12a]
警䇿此要論也文章無警䇿則不足以傳世盖不能竦
動世人如杜子美及唐人諸詩無不如此但晉宋間人
専致力於此故失於綺靡而無髙古氣味子美詩云語
不驚人死不休所謂驚人語即警䇿也
蔡絛西清詩話曰子美洞庭詩云吳楚東南坼乾坤日
夜浮不知子美胷中吞幾雲夢也
三山老人胡氏語録曰子美慈恩寺塔詩乃譏天寳時
事也山者人君之象秦山忽破碎則人君失道矣賢不
[001-12b]
肖混殽而清濁不分故曰涇渭不可求天下無綱紀文
章而上都亦然故曰俯仰但一氣焉能辨皇州於是思
古之聖君不可得故曰囬首叫虞舜蒼梧雲正愁是時
明皇方躭於淫樂而不巳故曰惜哉瑶池飲日宴崑崙
丘賢人君子多去朝廷故曰黄鵠去不息哀鳴何所投
惟小人貪竊禄位者在朝故曰君㸔隨陽鴈各有稻粱
謀
石林葉夢得詩話曰詩語固忌用巧太過然縁情體物
[001-13a]
自有天然工巧而不見其刻削之痕老杜細雨魚兒出
㣲風燕子斜此十字殆無一字虚設細雨着水面為漚
魚常上浮而淰若大雨則伏而不出燕體輕弱風猛則
不能勝惟㣲風乃受以為勢故又有輕燕受風斜之句
至若穿花蛱蝶深深見㸃水蜻蜓欵欵飛深深字若無
穿字欵欵字若無㸃字皆無以見其精㣲如此然讀之
渾然全似未嘗用力此所以不礙其氣格超勝唐末諸子
為之便當入魚躍練江抛玉尺鶯穿絲栁織金梭體矣
[001-13b]
東坡蘇子瞻詩話曰七言之偉麗者如子美云旌旗日
暖龍蛇動宫殿風㣲燕雀髙五更鼓角聲悲壮三峡星
河影動揺爾後寂寞無聞焉直至歐陽永叔云滄波萬
古流不盡白鳥雙飛意自閒萬馬不嘶聽號令諸番無
事著耕耘可以並驅争先矣
詩眼曰世俗喜綺麗知文者能輕之後生好風花老大即厭
之然文章論當理不當理耳茍當於理則綺麗風花同入于
妙茍不當理則一切皆為長語上自齊梁諸公下至劉夢得
[001-14a]
輩往往以綺麗風花累其正性其過在於理不勝而詞有餘
也子美云綠垂風折笋紅綻雨肥梅岸花飛送客檣燕語留
人亦極綺麗其模冩景物意自親切所以妙絶古今其
言舂容閒適則有穿花蛱蝶深深見㸃水蜻蜓欵欵飛
落花遊絲白日静鳴鳩乳燕青春深其言秋景悲壮則
有藍水逺從千澗落玉山髙並兩峯寒無邊落朩蕭蕭
下不盡長江滚滚來其富貴之詞則有香飄合殿春風
轉花覆千官淑景移麒麟不動爐煙轉孔雀徐開扇影
[001-14b]
還其弔古則有映階碧草自春色隔葉黄鸝空好音竹
送清溪月苔移玉座春皆出於風花然窮盡性理移奪
造化自古詩人巧即不壮壮即不巧巧而能壮乃如是
也矣
隱居詩話曰李光弼代郭子儀入其軍號令不更而旌
旗改色及其亡也子美哀之云三軍晦光彩烈士痛稠
疊前人謂杜甫之為詩史盖為是也非但序陳迹摭故
實而巳
[001-15a]
崔徳符曰少陵八哀詩可以表裏雅頌中古作者莫及
也兩紀行詩發秦州至鳯凰臺發同谷縣至成都府二
十四首皆以經行為先後無復差舛昔韓子蒼嘗論此
詩筆力變化當與太史公諸贊方駕學者宜常諷誦之
苕溪胡元任叢話曰李杜畫像古今詩人題詠多矣若
杜子美其詩髙妙固不待言要當知其平生用心處則
半山老人之詩得之矣若李太白其豪氣盖世千載之
下猶可嘆想則東坡居士之贊盡之矣半山老人詩云
[001-15b]
吾觀少陵詩謂與元氣侔力能排天斡九地壮顔毅色
不可求浩蕩八極中生物豈不稠醜妍巨細千萬殊竟
莫見以何雕鎪惜哉命之窮顛倒不見收青衫老更斥
饑死半九州瘦妻僵前子仆後攘攘盜賊森戈矛吟哦
當此時不廢朝廷憂嘗願天子聖大臣各伊周寧令吾
廬獨破受凍死不忍四海赤子寒颼颼傷屯悼屈止一
身嗟時之人我所羞所以見公像再拜涕泗流推公之
心古亦少願起公死從之遊東坡居士贊云天人幾何
[001-16a]
同一漚謫仙非謫乃其遊麾斥八極隘九州化為兩鳥
鳴相酬一鳴一止三千秋開元有道宜少留縻之不可
矧肯求西望太白横峩岷眼髙四海空無人大兒汾陽
中令君小兒天台坐忘身平生不識髙将軍手汙吾足
乃敢嗔作詩一笑君應聞半山老人王介甫也
詩眼曰孫莘老嘗謂老杜北征詩勝韓退之南山詩王
平甫以謂南山勝北征終不能相服時山谷黄魯直尚
少乃曰若論工巧則北征不及南山若書一代之事以
[001-16b]
與國風雅頌相為表裏則北征不可無而南山雖不作
未害也二公之論遂定
隱居詩話曰夏鄭公竦評老杜初月詩㣲升紫塞外巳
隱暮雲端以為意主肅宗也鄭公善評詩者也吾觀韓
退之煌煌東方星奈此衆客醉其順宗時作也東方謂
憲宗在儲也
山谷黄魯直詩話曰好作竒語自是文章一病但當以
理為主理得而辭順文章自然出羣拔萃觀子美到䕫
[001-17a]
州後詩韓退之自潮州還朝後文皆不煩䋲削而自合
矣
迂叟詩話曰唐曲江開元天寳中旁有殿宇安史亂後
其地盡廢文宗覧杜甫詩云江頭宫殿鎖千門細栁新
蒲為誰緑因建紫雲樓彩霞亭嵗時賜宴又詔百司
於兩岸建亭館焉
苕溪胡元任叢話曰嚴氏溪放歌云劔南嵗月不可度
邊頭公卿仍獨驕按唐史杜甫傳嚴武以世舊待甫甚
[001-17b]
善甫嘗醉登武牀瞪曰嚴挺之乃有此兒武亦暴猛外
若不為忤中銜之一日欲殺甫集吏於門武将出冠鉤
於簾三左右白其母奔救得止以此知邊頭公卿仍獨
驕之句當為此也
苕溪胡元任叢話曰子美戱作花卿歌細考此歌想花
卿當時在蜀中雖有一時平賊之功然驕恣不法人甚
苦之故子美不欲顯言之但云人道我卿絶世無既稱
絶世無天子何不喚取守東都語句含蓄盖可知
[001-18a]
東原録曰子美送楊六判官使西蕃詩云子雲清自守
今日起為官諸本皆然予謂今當作金蓋金日磾本休
屠王太子與母閼氏俱没入官輸黄門養馬武帝嘗竒
之賜湯沐衣冠拜為馬監唐中興時贊普必有相類者
故甫用之也或曰子雲對今日但取日以對雲也
蜀人師古詩話曰子美江村詩云老妻畫紙為棊局稚
子敲針作釣鈎謂妻比臣夫比君棊局直道也針本全
直而敲曲之言老臣以直道成帝業而幼君壞其法稚
[001-18b]
子比幼君也此天厨禁臠之說也或說老妻以比楊貴妃
稚子以比安禄山蓋禄山為貴妃養子棊局天下之喻也
貴妃欲以天下私禄山故禄山得以邪曲包藏禍心此説
似為得之雖然子美之意亦不如此老妻稚子乃甫之妻
子甫肯以已妻子而托意於淫婦人與逆臣哉理必不然
且如進艇詩云晝引老妻乘小艇晴看稚子浴清江則又
将何所比况乎此皆村居與妻子適情以自樂故形之詩
詠皆若托意於草朩鳥獸之類不宜區區肆穿鑿也
[001-19a]
呂氏童䝉訓曰謝無逸語汪信民云老杜有自然不做
底語到極至處者有雕琢語到極至處者如丹青不知
老将至富貴於我如浮雲此自然不做底語到極至處
者也如金鐘大鏞在東序氷壺玉衡懸清秋此雕琢語
到極至處者也
蜀人師古詩話曰子美遣興詩云笋根稚子無人見沙
上鳬雛傍母眠稚子為之説者不一或以為竹䶉或以
為雉雛或以為笋皆非也殊不知子美多借為對偶其
[001-19b]
句語相混後人多不曉其義稚子乃甫之子宗文也甫
有二子一曰宗文字稚子二曰宗武字驥子如云驥子
春猶隔鶯歌暖正繁乃憶幼子之詩也借驥子以對鶯
歌正似此以稚子對鳬雛之類是也甫有詩云老妻畫
紙為棊局稚子敲針作釣鈎又云晝引老妻乘小艇晴
看稚子浴清江又云鄰人有美酒稚子夜能賖則稚子
乃宗文也審矣笋根稚子無人見此尋兒不見忽於竹
叢邊得子遂有此句復何疑乎殊不㸔下句沙上鳬雛
[001-20a]
傍母眠以禽鳥猶知愛其子可以人反不如之乎盖謂
小兒戱於竹邊偶尋不見遂至感物以興巳意其理灼
然也
苕溪胡元任叢話曰律詩之作用字平側世固有定體
衆共守之然不若時用變體如兵之出竒變化無窮以
驚世駭目如老杜詩云竹裏行厨洗玉盤花邊立馬簇
金鞍非闗使者徴求急自識将軍禮數寛百年地僻柴
門迥五月江深草閣寒㸔弄漁舟移白日老農何有罄
[001-20b]
交歡此乃七言律詩之變體也又云山瓶乳酒下青雲
氣味濃香幸見分鳴鞭走送憐漁父洗盞開嘗對馬軍
此乃絶句律詩之變體也又有七言律詩至第三句便
失粘落平側亦别是一體唐人用此甚多但今人少用
耳如有云揺落深知宋玉悲風流儒雅亦吾師悵望千
秋一灑涙蕭條異代不同時江山故宅空文藻雲雨荒
臺豈夢思最是楚宫俱泯滅舟人指㸃到今疑又有云
謾向江頭把釣竿懶眠沙草愛風湍莫倚善題鸚鵡賦
[001-21a]
何須不著鵕䴊冠腹中詩籍幽時曝肘後醫方静處㸔
興發㑹能騎駿馬終須重到使君灘此二詩起頭用側
聲故第三句亦用側聲又有云暮春三月巫峽長皛皛
行雲浮日光雷聲忽送千山雨花氣渾如百和香黄鸝
過水飜迴去燕子啣泥濕不妨飛閣巻簾圖畫裏虚無
只少對瀟湘此詩起頭用平聲故第三句亦用平聲凡
此皆律詩之變體學詩者不可不知也
蜀人師古詩話曰子美古柏行霜皮溜雨四十圍黛色
[001-21b]
參天二千尺説者謂濶四十圍長二千尺何其長與廣
不相等耶有以兩指為圍有以合抱為圍若用指為圍
則長而太瘦若用抱為圍則又褊而短甫之言果為如
何大抵詩人之言不必於長短小大而求其疵也詩取
其意不必泥其語孟子謂不以文害辭不以辭害意盖
知詩者也
潁濵蘇子由曰老杜䧟賊時有哀江頭詩云少陵野老
吞聲哭春日潜行曲江曲江頭宫殿鎻千門細栁新蒲
[001-22a]
為誰緑憶昔霓旌下南苑苑中萬物生顔色昭陽殿裏
第一人同輦隨君侍君側輦前才人帶弓箭白馬嚼囓
黄金勒翻身向天仰射雲一箭正墜雙飛翼明眸皓齒
今何在血汚遊魂歸不得清渭東流劔閣深去住彼此
無消息人生有情涙沾臆江水江花豈終極黄昏胡騎
塵滿城欲往城南望城北予愛其詞氣如百金戰馬注
坡驀澗如履平地得詩人之遺法也
苕溪胡元任叢話曰子美江南逢李龜年詩云岐王宅
[001-22b]
裏尋常見崔九堂前幾度聞正是江南好風景落花時
節又逢君此詩非子美作岐王開元十四年薨崔滌亦
卒於開元中是時子美方十五嵗天寳後子美未嘗至
江南夢弼謂當考
萬竹髙元之端叔荼甘録曰老杜螢火詩幸因腐草出
敢近太陽飛未足臨書巻時能㸃客衣似譏當時閹人
用事於人君之前不能主張文儒而乃如青蝇之㸃素
也説者謂喻小有才而侵侮大徳豈不誤哉
[001-23a]
廣陵馬永卿大年嬾真子録曰日臨公館静畫滿地圖
雄劍閣星橋北松州雪嶺東華夷山不斷吳蜀水相通
興與煙霞㑹清罇幸不空右杜工部嚴武㕔詠蜀道畫
圖是時武跋扈㣲有割據之意故甫於詩諷之云山不
斷水相通以言蜀不可割據也幕下有益於東道者有
如此也
丹陽葛常之韻語陽秋曰傳云學士大夫則知尊祖矣
族之所在祖之所出也其可以不敬乎陶淵明有贈長
[001-23b]
沙公詩序云長沙公於余為族祖同出大司馬昭穆既
逺巳為路人故其詩云同源分流人易世疎慨然晤歎
念斯厥初禮服遂悠嵗月眇徂感彼行路眷焉踟蹰盖
深傷之也長沙公於淵明如此而淵明乃以教戒自任
其臨别贈言之際有進簣雖少終在為山之句嗚呼淵
明亦可謂賢矣杜子美數訪從孫濟而不免於防猜故
其詩云所來為宗族亦不為盤飱勿受外嫌猜同姓古
所敦觀長沙公與濟尊祖之義掃地矣
[001-24a]
葛常之韻語陽秋曰賢者豹隱墟落固當和光同塵雖
舍者争席奚病而况於杯酒之間哉陶淵明杜子美皆
一世偉人也每田父索飲必使之畢其歡而盡其情而
後去淵明詩云清晨聞叩門倒裳往自開問子為誰歟
田父有好懐壺漿逺見候疑我與時乖子美詩云田翁
逼社日邀我甞春酒呌婦開大瓶盆中為吾取二公皆
有位者也於田父何拒焉至於田父有一世皆尚同願
君汩其泥之説則姑守陶之介久客惜人情如何拒鄰
[001-24b]
叟則何妨杜之通乎
捫蝨新話老杜詩當是詩中六經他人詩乃諸子之流
也杜詩有髙妙語如云王侯與螻蟻同盡隨丘墟願聞
第一義囬向心地初可謂深入理窟晉宋以來詩人無
此句也心地初乃莊子所謂游心於淡合氣於漠之義
也
程氏演繁露老杜七歌竹林為我啼清晝蔡絛以竹林
為禽名恐穿鑿也竹本非啼詩人因其號風若哀因謂
[001-25a]
之啼何必有喙者而後能啼耶説文竹之天然似人之
笑因為笑字竹豈能笑特以象言爾非笑而可名以笑
從懐哀者觀之孰不得為啼耶
洪内翰容齋隨筆云古人酬和詩必答其來意非若今
人為次韻所局也觀文選所編何劭張華盧諶劉琨二
陸三謝諸人贈答可知巳唐人尤多不可具載姑取杜
集數篇畧紀於此髙適寄杜公云媿爾東西南北人杜
則云東西南北更堪論髙又有詩云草𤣥今巳畢此外
[001-25b]
更何言杜則云草𤣥吾豈敢賦或似相如嚴武寄杜云
興發㑹能馳駿馬終須重到使君灘杜則云枉沐旌麾
出城府草茅無徑欲教鋤杜公寄嚴詩云何路出巴山
重巖細菊班遥知簇鞍馬囬首白雲間嚴答云卧向巴
山落月時籬外黄花菊對誰䟦馬望君非一度冷猿秋
鴈不勝悲杜送韋迢云洞庭無過鴈書疏莫相忘迢云
相憶無南鴈何時有報章又云雖無南去鴈看取北來
魚郭受寄杜云春興不知凡幾首杜答云藥裹闗心詩
[001-26a]
摠廢皆如鐘磬在簴扣之則應往來反復於是乎有餘
味矣
黄常明詩話杜詩有用一字凡數十處不易者如縁江
路熟俯青郊傲睨俯峭壁展席俯長流杖藜俯沙渚此
邦俯要衝四顧俯層巔旄頭俯澗瀍層臺俯風渚游目
俯大江江檻俯鴛鴦其餘一字屢用若此類多不可具
述
螢雪叢説老杜詩詞酷愛下受字盖自得之妙不一而
[001-26b]
足如脩竹不受暑輕燕受風斜吹面受和風野航恰受
兩三人誠用字之工也然其所以大過人者無他只是
平易雖曰似俗其實眼前事爾老妻畫紙為棊局稚子
敲針作釣鈎以老對稚以其妻對其子無如此之親切
又是閨門之事宜與知者道
黄常明詩話數物以个謂食為喫甚近鄙俗獨杜屢用
峽口驚猿聞一个兩个黄鸝鳴翠栁却遶井邊添个个
送李校書云臨岐意頗切對酒不能喫樓頭喫酒樓下
[001-27a]
卧但使殘年飽喫飯梅熟許同朱老喫盖篇中大概竒
特可以映帶者也
捫蝨新話云韓以文為詩杜以詩為文世傳以為戯然
文中要自有詩詩中要自有文亦相生法也文中有詩
則句語精確詩中有文則詞調流暢謝𤣥暉曰好詩圓
美流轉如彈丸此所謂詩中有文也唐子西曰古文雖
不用偶儷而散句之中暗有聲調步驟馳騁亦有節奏
此所謂文中有詩也觀子美到夔州以後詩簡易純熟
[001-27b]
無斧鑿痕信是如彈丸矣
黄常明詩話子美云設網萬魚急盖指聚歛之臣苛法
侵漁使民不聊生乃萬魚急也又云能者操舟疾若風
撐突波濤挺乆入小人舞智趨時巧宦數遷所謂疾若
風也殘民以逞不顧傾覆所謂挺义入也日暮蛟龍改
窟穴山根鱣鮪隨雲雷魚不得其所龍豈能安居君與
民猶是也此與六義比興何異吾徒何為縱此樂暴殄
天物聖所哀此樂而能戒又有仁厚意亦如前王作網
[001-28a]
罟設法害生成不専為取魚也退之叉魚曰觀樂憶吾
僚異此意矣
黄常明詩話賈生終童欲輕事征伐大抵少年躁鋭使
綿歴老成當不如此昔人欲沉孫武於五湖斬白起於
長平誠有謂哉嘗愛老杜云慎勿吞青海無勞問越裳
大君先息戰歸馬華山陽又有安得壯士挽天河浄洗
甲兵長不用安得務農息戰鬬普天無吏横索錢願戒
兵猶火恩加四海深不眠憂戰伐無力正乾坤其愁歎
[001-28b]
憂戚盖以人主生靈為念孟子以善言陳戰為大罪我
戰必克為民賊仁人之心易地皆然
捫蝨新話陶淵明詩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采菊之
際無意於山而景與意㑹此淵明得意處也而老杜亦
曰夜䦨接軟語落月如金盆予愛其意度閑雅不減淵
明而語句雄健過之毎詠此二詩便覺當時清景盡在
目前而二公冩之筆端殆若天成兹為可貴
古今詞話蜀人将進酒嘗以為少陵詩作瑞鷓鴣唱之
[001-29a]
昔時曽從漢梁王濯錦江邊醉幾場拂石坐來衫䄂冷
踏花歸去馬蹄香當初酒賤寧辭醉今日愁來不易當
暗想舊遊渾似夢芙蓉城下水茫茫此詩或謂杜甫或
謂鬼仙或謂曲詞未知孰是然詳味其言唐人語也首
先有曽從漢梁王之句决非子美作也况集中不載灼
可見矣不知楊曼倩何所據云
[001-29b]
草堂詩話巻上
欽定四庫全書
草堂詩話巻上
宋 蔡夢弼 撰
名儒嘉話凡二百餘條
淮海秦少游進論曰杜子美之於詩實集衆流之長適
當其時而巳昔蘇武李陵之詩長於髙妙曹植劉公幹
之詩長於豪逸陶潛阮籍之詩長於冲澹謝靈運鮑照
之詩長於峻潔徐陵庾信之詩長於藻麗於是子美窮
[001-1b]
髙妙之格極豪逸之氣包冲澹之趣兼峻潔之姿備藻
麗之態而諸家之作所不及焉然不集諸家之長子美
亦不能獨至於斯也豈非適當其時故耶孟子曰伯夷
聖之清者也伊尹聖之任者也栁下惠聖之和者也孔
子聖之時者也孔子之謂集大成嗚呼子美亦集詩
之大成歟
鳯臺王彦輔詩話曰唐興承陳隋之遺風浮靡相矜莫
崇理致開元之間去雕篆黜浮華稍裁以雅正雖飾句
[001-2a]
繪章人得一槩各争所長如太羮𤣥酒者薄滋味如孤
峯絶岸者駭廊廟穠華可愛者乏風骨爛然可珍者多
玷缺逮至子美之詩周情孔思千彚萬状茹古涵今無
有涯涘森嚴昭煥若在武庫見戈㦸布列蕩人耳目非
特意語天出尤工於用字故卓然為一代冠而歴世千
百膾炙人口予毎讀其文竊苦其難曉如義鶻行巨顙
老拳之句劉夢得初亦疑之後覧石勒傳方知其所自
出盖其引物連類掎摭前事往往而是韓退之謂光燄
[001-2b]
萬丈長而世號詩史信哉
東坡蘇子瞻詩話曰太史公論詩國風好色而不淫小
雅怨誹而不亂以予觀之是特識變風變雅耳烏覩詩
之正乎昔先王之澤衰然後變風發乎情雖衰而未竭
是以猶止於禮義以為賢於無所止者而巳若夫發於
性止於忠孝其詩豈可同日而語哉古今詩人衆矣而
子美獨為首者豈非以其流落饑寒終身不用而一飯
未嘗忘君也歟
[001-3a]
後山陳無巳詩話曰黄魯直言杜子美之詩法出審言
句法出庾信但過之耳苕溪胡元任曰老杜亦自言吾
祖詩冠古則其詩法乃家學所傳耳
詩眼曰古人學問必有師友淵源漢楊惲一書迥出當
時流輩則司馬遷外甥故也自杜審言巳自工詩當時
沈佺期宋之問等同在儒館為交游故杜甫律詩布置
法度全學沈佺期更推廣集大成耳沈有云雲白山青
千萬里幾時重謁聖明君甫云雲白山青萬餘里愁㸔
[001-3b]
直北是長安沈有云人如天上坐魚似鏡中懸甫云春
水船如天上坐老年花似霧中㸔是皆不免蹈襲前輩
然前後傑句亦未易優劣也
山谷黄魯直詩話曰船如天上坐人似鏡中行船如天
上坐魚似鏡中懸沈雲卿之詩也雲卿得意於此故屢
用之老杜春水船如天上坐祖述佺期之語也繼之以
老年花似霧中㸔盖觸類而長之也苕溪胡元任曰沈
雲卿之詩源於王逸少鏡湖詩所謂山隂路上行如在
[001-4a]
鏡中遊之句然李太白入青溪山詩云人行明鏡中鳥
度屏風裏雖有所襲語益工也
詩眼曰黄魯直謂文章必謹布置以此槩考古人法度
如杜子美贈韋見素詩云紈袴不餓死儒冠多誤身此
一篇立意也故使人静聴而具陳之耳自甫昔少年日
至再使風俗淳皆言儒冠事業也自此意竟蕭條至蹭
蹬無縱鱗言誤身事也則意舉而文備故巳有是詩矣
然必言其所以見韋者於是以厚愧真知之句所以真
[001-4b]
知者謂傳誦其詩也然宰相職在薦賢不當徒愛人而
巳士固不能無望故曰竊效貢公喜難甘原憲貧果不
能薦賢則去之可也故曰焉能心怏怏祇是走踆踆又
将入海而去秦也然其去也必有遲遲不忍之意故曰
尚憐終南山囬首清渭濵則所知不可以不别故曰常
擬報一飯况懐辭大臣夫如此是可以相忘於江湖之
外雖見素亦不得而見矣故曰白鷗波浩蕩萬里誰能
馴也此詩布置最得正體如官府甲第㕔堂房室各有
[001-5a]
定處不可亂也又云詩有一篇命意有句中命意如老
杜上韋見素詩布置如此是一篇命意也至其道遲遲
不忍去之意則曰尚憐終南山迴首清渭濵其道欲與
見素别則曰常擬報一飯况懐辭大臣此句中命意也
盖如此然後可以頓挫髙雅矣
鳯臺王彦輔麈史曰杜審言子美之祖也唐則天時以
詩擅名與宋之問相唱和其詩有綰霧青條弱牽風紫
蔓長又有寄語洛城風月道明年春色倍還人之句若
[001-5b]
子美林花帶雨胭脂落水荇牽風翠帶長又云傳語風
光共流轉暫時相賞莫相違雖不襲取其意而語脉盖
有家法矣
文昌雜録曰唐嵗時節物元日則有屠蘇酒五辛盤膠
牙餳人日則有煎餅上元則有絲籠二月二日則有迎
富貴果子三月三日則有鏤人寒食則有假花雞毬鏤
雞子干堆蒸餅餳粥四月八日則有餻糜五月五日則
有百索糭子夏至則有結杏子七月七日則有金針織
[001-6a]
女臺乞巧果子八月一日則有㸃炙杖子九月九日則
有茱萸菊花酒餻臘日則有口脂面藥澡豆立春則有
綵勝雞燕生菜杜甫春日詩春日春盤細生菜又曰勝
裏金花巧耐寒重陽詩曰茱茰賜朝士臘日詩曰口脂
面藥隨恩澤是皆記當時之所重也
金石錄曰唐六公詠李邕撰胡履靈書余初讀杜甫八
哀詩云朗詠六公篇憂來豁蒙蔽恨不見其詩晚得石
本其文辭髙古真一代佳作也六公者五王各為一章
[001-6b]
狄丞相為一章
秦少遊詩話曰曽子固文章妙天下而有韻者輙不工
杜子美長於歌詩而無韻者幾不可讀夢弼謂無韻者
若課伐朩詩序之類是也
遯齋閒覧曰杜子美之詩悲懽窮泰發歛抑揚疾徐縱
横無施不可故其詩有平淡簡易者有綿麗精確者有
嚴重威武若三軍之帥者有奮迅馳驟若泛駕之馬者
有淡泊閒静若山谷隱士者有風流醖藉若貴介公子
[001-7a]
者盖其詩緒宻而思深觀者茍不能臻其閫奥未易識
其妙處夫豈淺近者所能窺哉此甫之所以光掩前人
而後來無繼也元稹謂兼人之所獨專斯言信矣
隱居詩話曰子美潭州詩岸花飛送客檣燕語留人謂
䘮亂之際人無樂善喜士之心至於一将一迎曽不若
岸花檣燕也詩在優柔感諷不在逞豪放而詬怒也子
美最善評詩觀其愛李白深矣至稱白則曰李侯有佳
句往往似隂鏗又曰清新庾開府俊逸鮑叅軍信斯言
[001-7b]
也觀隂鏗鮑昭詩則知所謂主優柔而下豪放者為不
虛矣
詩眼曰古人律詩亦是一片文章語或似無倫次而意
若貫珠十二月一日詩云今朝臘月春意動雲安縣前
江可憐此詩立意念嵗月之遷易感異鄉之飄泊其曰
一聲何處送書鴈百丈誰家上水船則覊旅愁思皆在
目前未将梅蘂驚愁眼要取椒花媚逺天梅望春而先
花椒将夏而乃繁言滯留之勢當自冬過春始終見梅
[001-8a]
椒則百花之開落皆在其中矣以此益念故國思朝廷
故曰明光起草人所羡肺病幾時朝日邊聞官軍收河
北詩云劍外忽傳收薊北初聞涕涙滿衣裳夫人感極
則悲悲定而後喜忽聞大盜之平喜唐室復見太平顧
視妻子知免流離故曰却㸔妻子愁何在其喜之至也
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故曰漫展詩書喜欲狂從此
有樂生之心故曰白日放歌須縱酒於是率中原流寓
之人同歸以青春和暖之時即路故曰青春作伴好還
[001-8b]
鄉言其道塗則曰欲從巴峽穿巫峽言其所歸則曰便
下襄陽到洛陽此盖曲盡一時之意愜當衆人之情通
暢有條理如辯士之語言然所謂意若貫珠也
石林葉夢得詩話曰詩人以一字為工世固知之惟老
杜變化開闔出竒無窮殆不可以形迹捕詰如江山有
巴蜀棟宇自齊梁則其逺近數千里上下數百年只在
有與自兩字間而吞吐山川之氣俯仰古今之懐皆見
於言外此工妙至到人力不可及也
[001-9a]
學林新編曰田舍詩云櫸栁枝枝弱枇杷樹樹香或謂
櫸栁者栁之一種其名為櫸栁非雙聲字也枇杷乃雙
聲字櫸栁不可以對枇杷某謂此詩顯曰田舍則當在
田舍時偶見二物盖所謂景物如此乃以為對爾如覓
松苗子詩云落落出羣非櫸栁青青不朽豈楊梅以櫸
栁對楊梅乃正對也然則以櫸栁對枇杷非誤也寄髙
詹事云天上多鴻鴈池中足鯉魚鴻鴈二物也鯉者魚
之一種其名為鯉疑不可以對鴻鴈然懐李太白云鴻
[001-9b]
鴈幾時到江湖秋水多以鴻鴈對江湖為正對矣得舍
弟消息云浪傳烏鵲喜深負鶺鴒詩烏鵲二物疑不可
以對鶺鴒然偶題云音書恨烏鵲號怒怪熊羆以烏鵲
對熊羆為正對矣寄李白云幾年遭鵩鳥獨泣向麒麟
鵩鳥乃鳥之名鵩者疑不可以對麒麟然寄賈岳州嚴
巴州兩閣老云貔虎閑金甲麒麟受玉鞭以貔虎對麒
麟為正對矣哭韋晉之云鵩鳥長沙諱犀牛蜀郡憐以
鵩鳥對犀牛為正對矣子美豈不知對屬之偏正邪盖
[001-10a]
其縱横出入無不合也
後山陳無巳詩話曰杜之詩法韓之文法也詩文各有
體韓以文為詩杜以詩為文故不工耳
石林葉夢得詩話曰禪宗謂雲門有三種語其一為隨
波逐浪句謂隨物應機不主故常其二為截㫁衆流句
謂超出言外非情識所到其三為函盖乾坤句謂泯然
皆契無間可伺其深淺以是為序余甞戱為學子言老
杜詩亦有此三種語但先後不同以波飄菰米沉雲黒
[001-10b]
露冷蓮房墜粉紅為函盖乾坤句以落花游絲白日静
鳴鳩乳燕青春深為隨波逐浪句以百年地僻柴門逈
五月江深草閣寒為截㫁衆流句若有解此當與渠同
叅
山谷黄魯直詩話曰子美作詩退之作文無一字無來
處盖後人讀書少故謂杜韓自作此語耳古人之為文
章真能陶冶萬物雖取古人陳言入翰墨如靈丹一粒
㸃鐵成金也
[001-11a]
漫叟詩話曰詩中有拙句不失為竒作若子美云兩箇
黄鸝鳴翠栁一行白鷺上青天之句是也
苕溪胡元任叢話曰律詩有扇對格第一與第三句對
第二與第四句對如少陵台州鄭司户蘇少監詩云得
罪台州去時危棄碩儒移官蓬閣後榖貴歿潛夫東坡
蘇子瞻和鬱孤臺詩云邂逅陪車馬尋芳謝朓州凄凉
望鄉國得句仲宣樓之類是也
漫叟詩話曰杜詩有自天題處濕當暑著來清自天當
[001-11b]
暑乃全語也東坡蘇子瞻詩云公獨未知其趣耳臣今
時復一中之可謂青出於藍苕溪胡元任叢話曰子瞻
此詩戱徐君猷孟亨之皆不飲酒不止天生此對其全
篇用事親切尤可喜詩云孟嘉嗜酒桓温笑徐邈狂言
孟徳疑公獨未知其趣耳臣今時復一中之風流自有
髙人識通介寧隨薄俗移二子有靈應撫掌吾孫還有
獨醒時皆徐孟二人事也
吕氏童䝉訓曰陸士衡文賦立片言以居要乃一篇之
[001-12a]
警䇿此要論也文章無警䇿則不足以傳世盖不能竦
動世人如杜子美及唐人諸詩無不如此但晉宋間人
専致力於此故失於綺靡而無髙古氣味子美詩云語
不驚人死不休所謂驚人語即警䇿也
蔡絛西清詩話曰子美洞庭詩云吳楚東南坼乾坤日
夜浮不知子美胷中吞幾雲夢也
三山老人胡氏語録曰子美慈恩寺塔詩乃譏天寳時
事也山者人君之象秦山忽破碎則人君失道矣賢不
[001-12b]
肖混殽而清濁不分故曰涇渭不可求天下無綱紀文
章而上都亦然故曰俯仰但一氣焉能辨皇州於是思
古之聖君不可得故曰囬首叫虞舜蒼梧雲正愁是時
明皇方躭於淫樂而不巳故曰惜哉瑶池飲日宴崑崙
丘賢人君子多去朝廷故曰黄鵠去不息哀鳴何所投
惟小人貪竊禄位者在朝故曰君㸔隨陽鴈各有稻粱
謀
石林葉夢得詩話曰詩語固忌用巧太過然縁情體物
[001-13a]
自有天然工巧而不見其刻削之痕老杜細雨魚兒出
㣲風燕子斜此十字殆無一字虚設細雨着水面為漚
魚常上浮而淰若大雨則伏而不出燕體輕弱風猛則
不能勝惟㣲風乃受以為勢故又有輕燕受風斜之句
至若穿花蛱蝶深深見㸃水蜻蜓欵欵飛深深字若無
穿字欵欵字若無㸃字皆無以見其精㣲如此然讀之
渾然全似未嘗用力此所以不礙其氣格超勝唐末諸子
為之便當入魚躍練江抛玉尺鶯穿絲栁織金梭體矣
[001-13b]
東坡蘇子瞻詩話曰七言之偉麗者如子美云旌旗日
暖龍蛇動宫殿風㣲燕雀髙五更鼓角聲悲壮三峡星
河影動揺爾後寂寞無聞焉直至歐陽永叔云滄波萬
古流不盡白鳥雙飛意自閒萬馬不嘶聽號令諸番無
事著耕耘可以並驅争先矣
詩眼曰世俗喜綺麗知文者能輕之後生好風花老大即厭
之然文章論當理不當理耳茍當於理則綺麗風花同入于
妙茍不當理則一切皆為長語上自齊梁諸公下至劉夢得
[001-14a]
輩往往以綺麗風花累其正性其過在於理不勝而詞有餘
也子美云綠垂風折笋紅綻雨肥梅岸花飛送客檣燕語留
人亦極綺麗其模冩景物意自親切所以妙絶古今其
言舂容閒適則有穿花蛱蝶深深見㸃水蜻蜓欵欵飛
落花遊絲白日静鳴鳩乳燕青春深其言秋景悲壮則
有藍水逺從千澗落玉山髙並兩峯寒無邊落朩蕭蕭
下不盡長江滚滚來其富貴之詞則有香飄合殿春風
轉花覆千官淑景移麒麟不動爐煙轉孔雀徐開扇影
[001-14b]
還其弔古則有映階碧草自春色隔葉黄鸝空好音竹
送清溪月苔移玉座春皆出於風花然窮盡性理移奪
造化自古詩人巧即不壮壮即不巧巧而能壮乃如是
也矣
隱居詩話曰李光弼代郭子儀入其軍號令不更而旌
旗改色及其亡也子美哀之云三軍晦光彩烈士痛稠
疊前人謂杜甫之為詩史盖為是也非但序陳迹摭故
實而巳
[001-15a]
崔徳符曰少陵八哀詩可以表裏雅頌中古作者莫及
也兩紀行詩發秦州至鳯凰臺發同谷縣至成都府二
十四首皆以經行為先後無復差舛昔韓子蒼嘗論此
詩筆力變化當與太史公諸贊方駕學者宜常諷誦之
苕溪胡元任叢話曰李杜畫像古今詩人題詠多矣若
杜子美其詩髙妙固不待言要當知其平生用心處則
半山老人之詩得之矣若李太白其豪氣盖世千載之
下猶可嘆想則東坡居士之贊盡之矣半山老人詩云
[001-15b]
吾觀少陵詩謂與元氣侔力能排天斡九地壮顔毅色
不可求浩蕩八極中生物豈不稠醜妍巨細千萬殊竟
莫見以何雕鎪惜哉命之窮顛倒不見收青衫老更斥
饑死半九州瘦妻僵前子仆後攘攘盜賊森戈矛吟哦
當此時不廢朝廷憂嘗願天子聖大臣各伊周寧令吾
廬獨破受凍死不忍四海赤子寒颼颼傷屯悼屈止一
身嗟時之人我所羞所以見公像再拜涕泗流推公之
心古亦少願起公死從之遊東坡居士贊云天人幾何
[001-16a]
同一漚謫仙非謫乃其遊麾斥八極隘九州化為兩鳥
鳴相酬一鳴一止三千秋開元有道宜少留縻之不可
矧肯求西望太白横峩岷眼髙四海空無人大兒汾陽
中令君小兒天台坐忘身平生不識髙将軍手汙吾足
乃敢嗔作詩一笑君應聞半山老人王介甫也
詩眼曰孫莘老嘗謂老杜北征詩勝韓退之南山詩王
平甫以謂南山勝北征終不能相服時山谷黄魯直尚
少乃曰若論工巧則北征不及南山若書一代之事以
[001-16b]
與國風雅頌相為表裏則北征不可無而南山雖不作
未害也二公之論遂定
隱居詩話曰夏鄭公竦評老杜初月詩㣲升紫塞外巳
隱暮雲端以為意主肅宗也鄭公善評詩者也吾觀韓
退之煌煌東方星奈此衆客醉其順宗時作也東方謂
憲宗在儲也
山谷黄魯直詩話曰好作竒語自是文章一病但當以
理為主理得而辭順文章自然出羣拔萃觀子美到䕫
[001-17a]
州後詩韓退之自潮州還朝後文皆不煩䋲削而自合
矣
迂叟詩話曰唐曲江開元天寳中旁有殿宇安史亂後
其地盡廢文宗覧杜甫詩云江頭宫殿鎖千門細栁新
蒲為誰緑因建紫雲樓彩霞亭嵗時賜宴又詔百司
於兩岸建亭館焉
苕溪胡元任叢話曰嚴氏溪放歌云劔南嵗月不可度
邊頭公卿仍獨驕按唐史杜甫傳嚴武以世舊待甫甚
[001-17b]
善甫嘗醉登武牀瞪曰嚴挺之乃有此兒武亦暴猛外
若不為忤中銜之一日欲殺甫集吏於門武将出冠鉤
於簾三左右白其母奔救得止以此知邊頭公卿仍獨
驕之句當為此也
苕溪胡元任叢話曰子美戱作花卿歌細考此歌想花
卿當時在蜀中雖有一時平賊之功然驕恣不法人甚
苦之故子美不欲顯言之但云人道我卿絶世無既稱
絶世無天子何不喚取守東都語句含蓄盖可知
[001-18a]
東原録曰子美送楊六判官使西蕃詩云子雲清自守
今日起為官諸本皆然予謂今當作金蓋金日磾本休
屠王太子與母閼氏俱没入官輸黄門養馬武帝嘗竒
之賜湯沐衣冠拜為馬監唐中興時贊普必有相類者
故甫用之也或曰子雲對今日但取日以對雲也
蜀人師古詩話曰子美江村詩云老妻畫紙為棊局稚
子敲針作釣鈎謂妻比臣夫比君棊局直道也針本全
直而敲曲之言老臣以直道成帝業而幼君壞其法稚
[001-18b]
子比幼君也此天厨禁臠之說也或說老妻以比楊貴妃
稚子以比安禄山蓋禄山為貴妃養子棊局天下之喻也
貴妃欲以天下私禄山故禄山得以邪曲包藏禍心此説
似為得之雖然子美之意亦不如此老妻稚子乃甫之妻
子甫肯以已妻子而托意於淫婦人與逆臣哉理必不然
且如進艇詩云晝引老妻乘小艇晴看稚子浴清江則又
将何所比况乎此皆村居與妻子適情以自樂故形之詩
詠皆若托意於草朩鳥獸之類不宜區區肆穿鑿也
[001-19a]
呂氏童䝉訓曰謝無逸語汪信民云老杜有自然不做
底語到極至處者有雕琢語到極至處者如丹青不知
老将至富貴於我如浮雲此自然不做底語到極至處
者也如金鐘大鏞在東序氷壺玉衡懸清秋此雕琢語
到極至處者也
蜀人師古詩話曰子美遣興詩云笋根稚子無人見沙
上鳬雛傍母眠稚子為之説者不一或以為竹䶉或以
為雉雛或以為笋皆非也殊不知子美多借為對偶其
[001-19b]
句語相混後人多不曉其義稚子乃甫之子宗文也甫
有二子一曰宗文字稚子二曰宗武字驥子如云驥子
春猶隔鶯歌暖正繁乃憶幼子之詩也借驥子以對鶯
歌正似此以稚子對鳬雛之類是也甫有詩云老妻畫
紙為棊局稚子敲針作釣鈎又云晝引老妻乘小艇晴
看稚子浴清江又云鄰人有美酒稚子夜能賖則稚子
乃宗文也審矣笋根稚子無人見此尋兒不見忽於竹
叢邊得子遂有此句復何疑乎殊不㸔下句沙上鳬雛
[001-20a]
傍母眠以禽鳥猶知愛其子可以人反不如之乎盖謂
小兒戱於竹邊偶尋不見遂至感物以興巳意其理灼
然也
苕溪胡元任叢話曰律詩之作用字平側世固有定體
衆共守之然不若時用變體如兵之出竒變化無窮以
驚世駭目如老杜詩云竹裏行厨洗玉盤花邊立馬簇
金鞍非闗使者徴求急自識将軍禮數寛百年地僻柴
門迥五月江深草閣寒㸔弄漁舟移白日老農何有罄
[001-20b]
交歡此乃七言律詩之變體也又云山瓶乳酒下青雲
氣味濃香幸見分鳴鞭走送憐漁父洗盞開嘗對馬軍
此乃絶句律詩之變體也又有七言律詩至第三句便
失粘落平側亦别是一體唐人用此甚多但今人少用
耳如有云揺落深知宋玉悲風流儒雅亦吾師悵望千
秋一灑涙蕭條異代不同時江山故宅空文藻雲雨荒
臺豈夢思最是楚宫俱泯滅舟人指㸃到今疑又有云
謾向江頭把釣竿懶眠沙草愛風湍莫倚善題鸚鵡賦
[001-21a]
何須不著鵕䴊冠腹中詩籍幽時曝肘後醫方静處㸔
興發㑹能騎駿馬終須重到使君灘此二詩起頭用側
聲故第三句亦用側聲又有云暮春三月巫峽長皛皛
行雲浮日光雷聲忽送千山雨花氣渾如百和香黄鸝
過水飜迴去燕子啣泥濕不妨飛閣巻簾圖畫裏虚無
只少對瀟湘此詩起頭用平聲故第三句亦用平聲凡
此皆律詩之變體學詩者不可不知也
蜀人師古詩話曰子美古柏行霜皮溜雨四十圍黛色
[001-21b]
參天二千尺説者謂濶四十圍長二千尺何其長與廣
不相等耶有以兩指為圍有以合抱為圍若用指為圍
則長而太瘦若用抱為圍則又褊而短甫之言果為如
何大抵詩人之言不必於長短小大而求其疵也詩取
其意不必泥其語孟子謂不以文害辭不以辭害意盖
知詩者也
潁濵蘇子由曰老杜䧟賊時有哀江頭詩云少陵野老
吞聲哭春日潜行曲江曲江頭宫殿鎻千門細栁新蒲
[001-22a]
為誰緑憶昔霓旌下南苑苑中萬物生顔色昭陽殿裏
第一人同輦隨君侍君側輦前才人帶弓箭白馬嚼囓
黄金勒翻身向天仰射雲一箭正墜雙飛翼明眸皓齒
今何在血汚遊魂歸不得清渭東流劔閣深去住彼此
無消息人生有情涙沾臆江水江花豈終極黄昏胡騎
塵滿城欲往城南望城北予愛其詞氣如百金戰馬注
坡驀澗如履平地得詩人之遺法也
苕溪胡元任叢話曰子美江南逢李龜年詩云岐王宅
[001-22b]
裏尋常見崔九堂前幾度聞正是江南好風景落花時
節又逢君此詩非子美作岐王開元十四年薨崔滌亦
卒於開元中是時子美方十五嵗天寳後子美未嘗至
江南夢弼謂當考
萬竹髙元之端叔荼甘録曰老杜螢火詩幸因腐草出
敢近太陽飛未足臨書巻時能㸃客衣似譏當時閹人
用事於人君之前不能主張文儒而乃如青蝇之㸃素
也説者謂喻小有才而侵侮大徳豈不誤哉
[001-23a]
廣陵馬永卿大年嬾真子録曰日臨公館静畫滿地圖
雄劍閣星橋北松州雪嶺東華夷山不斷吳蜀水相通
興與煙霞㑹清罇幸不空右杜工部嚴武㕔詠蜀道畫
圖是時武跋扈㣲有割據之意故甫於詩諷之云山不
斷水相通以言蜀不可割據也幕下有益於東道者有
如此也
丹陽葛常之韻語陽秋曰傳云學士大夫則知尊祖矣
族之所在祖之所出也其可以不敬乎陶淵明有贈長
[001-23b]
沙公詩序云長沙公於余為族祖同出大司馬昭穆既
逺巳為路人故其詩云同源分流人易世疎慨然晤歎
念斯厥初禮服遂悠嵗月眇徂感彼行路眷焉踟蹰盖
深傷之也長沙公於淵明如此而淵明乃以教戒自任
其臨别贈言之際有進簣雖少終在為山之句嗚呼淵
明亦可謂賢矣杜子美數訪從孫濟而不免於防猜故
其詩云所來為宗族亦不為盤飱勿受外嫌猜同姓古
所敦觀長沙公與濟尊祖之義掃地矣
[001-24a]
葛常之韻語陽秋曰賢者豹隱墟落固當和光同塵雖
舍者争席奚病而况於杯酒之間哉陶淵明杜子美皆
一世偉人也每田父索飲必使之畢其歡而盡其情而
後去淵明詩云清晨聞叩門倒裳往自開問子為誰歟
田父有好懐壺漿逺見候疑我與時乖子美詩云田翁
逼社日邀我甞春酒呌婦開大瓶盆中為吾取二公皆
有位者也於田父何拒焉至於田父有一世皆尚同願
君汩其泥之説則姑守陶之介久客惜人情如何拒鄰
[001-24b]
叟則何妨杜之通乎
捫蝨新話老杜詩當是詩中六經他人詩乃諸子之流
也杜詩有髙妙語如云王侯與螻蟻同盡隨丘墟願聞
第一義囬向心地初可謂深入理窟晉宋以來詩人無
此句也心地初乃莊子所謂游心於淡合氣於漠之義
也
程氏演繁露老杜七歌竹林為我啼清晝蔡絛以竹林
為禽名恐穿鑿也竹本非啼詩人因其號風若哀因謂
[001-25a]
之啼何必有喙者而後能啼耶説文竹之天然似人之
笑因為笑字竹豈能笑特以象言爾非笑而可名以笑
從懐哀者觀之孰不得為啼耶
洪内翰容齋隨筆云古人酬和詩必答其來意非若今
人為次韻所局也觀文選所編何劭張華盧諶劉琨二
陸三謝諸人贈答可知巳唐人尤多不可具載姑取杜
集數篇畧紀於此髙適寄杜公云媿爾東西南北人杜
則云東西南北更堪論髙又有詩云草𤣥今巳畢此外
[001-25b]
更何言杜則云草𤣥吾豈敢賦或似相如嚴武寄杜云
興發㑹能馳駿馬終須重到使君灘杜則云枉沐旌麾
出城府草茅無徑欲教鋤杜公寄嚴詩云何路出巴山
重巖細菊班遥知簇鞍馬囬首白雲間嚴答云卧向巴
山落月時籬外黄花菊對誰䟦馬望君非一度冷猿秋
鴈不勝悲杜送韋迢云洞庭無過鴈書疏莫相忘迢云
相憶無南鴈何時有報章又云雖無南去鴈看取北來
魚郭受寄杜云春興不知凡幾首杜答云藥裹闗心詩
[001-26a]
摠廢皆如鐘磬在簴扣之則應往來反復於是乎有餘
味矣
黄常明詩話杜詩有用一字凡數十處不易者如縁江
路熟俯青郊傲睨俯峭壁展席俯長流杖藜俯沙渚此
邦俯要衝四顧俯層巔旄頭俯澗瀍層臺俯風渚游目
俯大江江檻俯鴛鴦其餘一字屢用若此類多不可具
述
螢雪叢説老杜詩詞酷愛下受字盖自得之妙不一而
[001-26b]
足如脩竹不受暑輕燕受風斜吹面受和風野航恰受
兩三人誠用字之工也然其所以大過人者無他只是
平易雖曰似俗其實眼前事爾老妻畫紙為棊局稚子
敲針作釣鈎以老對稚以其妻對其子無如此之親切
又是閨門之事宜與知者道
黄常明詩話數物以个謂食為喫甚近鄙俗獨杜屢用
峽口驚猿聞一个兩个黄鸝鳴翠栁却遶井邊添个个
送李校書云臨岐意頗切對酒不能喫樓頭喫酒樓下
[001-27a]
卧但使殘年飽喫飯梅熟許同朱老喫盖篇中大概竒
特可以映帶者也
捫蝨新話云韓以文為詩杜以詩為文世傳以為戯然
文中要自有詩詩中要自有文亦相生法也文中有詩
則句語精確詩中有文則詞調流暢謝𤣥暉曰好詩圓
美流轉如彈丸此所謂詩中有文也唐子西曰古文雖
不用偶儷而散句之中暗有聲調步驟馳騁亦有節奏
此所謂文中有詩也觀子美到夔州以後詩簡易純熟
[001-27b]
無斧鑿痕信是如彈丸矣
黄常明詩話子美云設網萬魚急盖指聚歛之臣苛法
侵漁使民不聊生乃萬魚急也又云能者操舟疾若風
撐突波濤挺乆入小人舞智趨時巧宦數遷所謂疾若
風也殘民以逞不顧傾覆所謂挺义入也日暮蛟龍改
窟穴山根鱣鮪隨雲雷魚不得其所龍豈能安居君與
民猶是也此與六義比興何異吾徒何為縱此樂暴殄
天物聖所哀此樂而能戒又有仁厚意亦如前王作網
[001-28a]
罟設法害生成不専為取魚也退之叉魚曰觀樂憶吾
僚異此意矣
黄常明詩話賈生終童欲輕事征伐大抵少年躁鋭使
綿歴老成當不如此昔人欲沉孫武於五湖斬白起於
長平誠有謂哉嘗愛老杜云慎勿吞青海無勞問越裳
大君先息戰歸馬華山陽又有安得壯士挽天河浄洗
甲兵長不用安得務農息戰鬬普天無吏横索錢願戒
兵猶火恩加四海深不眠憂戰伐無力正乾坤其愁歎
[001-28b]
憂戚盖以人主生靈為念孟子以善言陳戰為大罪我
戰必克為民賊仁人之心易地皆然
捫蝨新話陶淵明詩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采菊之
際無意於山而景與意㑹此淵明得意處也而老杜亦
曰夜䦨接軟語落月如金盆予愛其意度閑雅不減淵
明而語句雄健過之毎詠此二詩便覺當時清景盡在
目前而二公冩之筆端殆若天成兹為可貴
古今詞話蜀人将進酒嘗以為少陵詩作瑞鷓鴣唱之
[001-29a]
昔時曽從漢梁王濯錦江邊醉幾場拂石坐來衫䄂冷
踏花歸去馬蹄香當初酒賤寧辭醉今日愁來不易當
暗想舊遊渾似夢芙蓉城下水茫茫此詩或謂杜甫或
謂鬼仙或謂曲詞未知孰是然詳味其言唐人語也首
先有曽從漢梁王之句决非子美作也况集中不載灼
可見矣不知楊曼倩何所據云
[001-29b]
草堂詩話巻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