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
元稹作子美墓銘敘曰余讀詩至杜子美而知古人之
才有所揔萃焉始堯舜之君臣以賡歌相和是後詩人
繼作厯夏殷周千餘年仲尼緝拾選練取其干預教化
之尤者三百篇其後無聞焉騷人作而怨憤之態繁然
[018-1b]
猶去風雅日近尚相比擬秦漢已還采詩之官既廢天
下俗謡民謳歌頌諷賦曲度嬉戯之詞亦隨時間作至
武帝賦栢梁詩而七言之體具蘇子卿李少卿之徒尤
工為五言雖句讀文律各異雅鄭之音而詞意闊逺指
事言情自非有為而為則文不妄作建安之後天下之士
遭罹兵戰曹氏父子鞍馬間為文往往横槊賦詩故其
遒文壯節抑揚怨哀悲離之作尤極於古晉世風㮣稍
存宋齊之間教失根本士以簡慢矯飭相尚文章以風
[018-2a]
容色澤放曠清浄為髙葢吟冩性靈流連光景之文也
意義格力無取焉陵遲至梁陳滛艶刻飾佻巧小碎之
詞又宋齊之所不取唐興學官大振歴世之文能者互
書而又沈宋之流研練精切穏順聲勢謂之為律詩由
是而後文變之體極焉而又好古者遺近務華者去實
效齊梁則不逮於晉魏工樂府則力屈於五言律切則
骨格不存閑暇則纎穠莫備至於子美所謂上薄風雅
下該沈宋言奪蘇李氣吞曹劉掩顔謝之孤髙雜徐庾
[018-2b]
之流麗盡得古今之體勢而兼昔人之所獨專矣如使
仲尼考鍜其㫖要尚不知貴其多乎哉茍以為能所不
能無可無不可則詩人以來未有如子美者是時山東
人李白亦以竒文取稱時人謂之李杜余觀其壯浪縱
恣擺去拘束模冩物象及樂府歌詩誠亦差肩於子美
至若鋪陳終始排比聲韻大或千言次猶數百詞氣豪
邁而風調清深屬對律切而脱棄凡近則李尚不能歴
其藩翰况堂奥乎余嘗欲條析其文體别相附與來者
[018-3a]
為之凖病懶未就邇適子美之孫嗣業啓子美之柩㐮
祔事於偃師途次于荆楚雅知余愛言其大父之為文
祈余為誌辭不可絶余因系其官閥而銘其卒葬云系
曰晉當陽侯杜氏下十世而生依藝生審言善詩官至
膳部員外郎審言生閑閑生甫為奉天令甫字子美天
寶中獻三大禮賦明皇竒之命宰相試文文善授率州
曹屬京師亂歩謁行在授左拾遺以直言失官出為華
州司功㝷遷京兆功曹劔南節度使嚴武㧞為工部員
[018-3b]
外叅謀軍事旋又棄其官扁舟下荆楚間竟以寓卒旅
殯嶽陽享年五十九夫人𢎞農楊氏女父曰司農少卿
怡四十九年終嗣子曰宗武病不克葬沒命其子嗣業
以家貧無以給䘮收拾乞丐燋勞晝夜去子美沒後四
十年然後卒先人之志亦足為難矣銘曰惟元和之癸
己粤某月某日之佳辰合窆我杜子美於首陽之山前
嗚呼千嵗而下曰此文先生之古墳
樂天曰杜詩㝡多至於貫穿古今覼縷格律盡工盡善
[018-4a]
又過於李然撮其新安石濠潼闗吏蘆子闗花門之章
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之句亦不過三四十杜尚如
此况不逮者乎
睿宗先天元年癸丑是嵗甫生明皇開元三年丙辰於
郾城觀公孫大娘舞劔器是年才四嵗必有悞天寶元
年癸未有南曹小司冦為山之作時年三十一天寶十
一年癸已上韋相詩有龍飛四十春帝即位四十年時
有兵車行麗人行十三年乙未上三大禮賦甫年四十
[018-4b]
三召試文章授河西尉不/行改右衛率府胄曹十四年丙申是年十一月初
自京赴奉先有懐詠詩是月禄山亂以家避亂鄜/州獨䧟城中天寶
十五載丁酉六月帝西狩有哀王孫詩七月肅宗即位
改元至德是年避冦馮翊有白水高齋三川觀漲詩至
德二年自賊中竄歸鳳翔拜左拾遺八月墨制放往鄜
州迎家有北征詩明年乾元元年收京扈從還長安上
䟽論救房琯帝怒黜甫華州司功有新安吏石壕吏新
婚别垂老别留花門洗兵馬詩明年闗輔饑亂棄官之
[018-5a]
秦州乃適同谷乃入蜀有遣興三百首上元元年辛丑
在蜀二年嚴武鎮蜀甫自閬往依焉明年寶應元年癸
已有元年建已月詩代宗廣德元年甲辰有祭房相國
文武再鎮蜀表甫叅謀檢校工部員外作傷春五首永
泰元年丙午武卒崔旰殺郭英又楊子琳栢正節舉兵
攻旰蜀亂甫遊東川除京兆功曹不赴大厯元年丁未
移居夔州三年出峽之荆渚至湘潭寓居耒陽五年辛
亥有迢髙適人日作夏甫還㐮漢卒於岳陽
[018-5b]
叚成式酉陽雜俎云李白集有堯祠贈杜補闕者老杜
也詩曰我覺秋興逸誰言秋興悲山將落日去水與晴
相宜煙歸北海少鴈度青天遲相失各萬里茫然空爾
思不獨飯顆山頭之句也
國朝盛文肅嘗夢朝上帝見殿上題扇云夜䦨更秉燭
相對如夢寐初謂天上之作已而知子美詩也禰衡撾漁陽摻其聲悲壯漢武時星辰影動揺東方朔
謂民勞之應子美詩云五更皷角聲悲壯三峽星河影
[018-6a]
動揺乃用故事也先儒云不行一萬里不讀萬巻書不
知老杜詩信然
詩話云有病瘧者子美曰吾詩可以療之病者曰云何
曰夜闌更秉燭相對如夢寐其人誦之瘧猶是也杜曰
更誦吾詩云子章髑髏血糢糊手提擲還崔大夫其人
誦之果愈子美傲誕不冠見嚴武故詩云莫倚善題鸚
鵡賦何湏不着鵕儀冠子美奉酬云謝安不倦登臨賞
阮籍焉知禮法踈傳敘子美傲放武積不平欲殺之冠
[018-6b]
鈎於簾者三遂止
寄韋有夏都中詩云省郎憂病士書信有柴胡飲子頻
通汗懷君想報珠飲子對懷君或云沈佺期齒錄對牙
緋孟浩然雞黍對楊梅之類也
子美題李尊師松障詩云已知仙客意相親更覺良工
心獨苦用意之妙有舉世莫知者此唐人所以名家也
　　　李白
烏棲曲云姑蘇臺上烏棲時呉王宫裏醉西施呉歌楚
[018-7a]
舞歡未畢青山猶銜半邊日銀箭金壺一作/金丁漏水多起
看秋月墜江波東方漸髙奈樂何一作/爾何天寶初賀知章
見之曰此詩可以泣鬼神矣
蜀道難云噫嚱吁危乎髙哉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蠶
叢及魚鳬開國何茫然爾來四萬八千嵗乃與秦塞通
人煙西當太白有鳥道可以横絶峨眉巔地崩山摧壯
士死然後天梯石棧方一作/相鈎連上有六龍回日之髙
標一作横河㫁/海之浮雲下有衝波逆折之回川黄鶴之飛尚不
[018-7b]
得過猿猱欲度愁攀縁一作/牽青泥何盤盤百歩九折縈
巖巒捫參歴井仰脅息以手撫膺坐長嘆問君西遊何
時還畏途巉巗不可攀但見悲烏號古木雄飛雌從遶
林間又聞子規啼夜月愁空山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
使人聽此凋朱顔連峯去天不盈尺一作入煙/㡬千尺枯松倒
挂倚絶壁飛湍瀑流争喧豗氷崕轉石萬壑雷其嶮也
若此嗟爾逺道之人胡為乎來哉劔閣崢嶸而崔嵬一
夫當闗萬人一作/夫莫開所守或匪親一作/人化為狼與豺
[018-8a]
朝避猛虎夕避長蛇磨牙吮血殺人如麻錦城雖云樂
不如早還家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側身西望長咨嗟
一作令/人嗟
　蜀道難或曰譏章仇兼瓊或曰譏嚴武之暴為房相
　杜甫危之也宮中行樂詞云小小生金屋盈盈在紫㣲山花揷寶髻
石竹繡羅衣毎出深宮裏常隨歩輦歸只愁歌舞散化
作綵雲飛
[018-8b]
栁色黄金嫰梨花白雪香玉樓巢一作/開翡翠珠一作/金殿
鎻鴛鴦選妓隨雕一作/朝輦徴歌出洞房宮中誰第一飛
燕在昭陽
盧橘為秦樹蒲桃出一作/是漢宮煙花宜落日絲管醉春
風笛奏龍鳴一作/吟水簫吟一作/鳴鳳下空君王多樂事何
必向一作/在回中一作還與/萬方同
玉樹一作/殿春歸日一作/好金宮樂事多後庭朝未入輕輦
夜相過笑歩花間語嬌來燭下歌莫教明月去留著醉
[018-9a]
姮娥
繡户香風暖紗忩曙色新宮花爭笑日池草暗生春緑
樹聞歌鳥青樓見舞人昭陽桃李月羅綺自一作/坐相親
今日明光裏還湏結伴遊春風開紫殿天樂下珠樓豔
舞全知巧嬌歌半欲羞更憐花月夜宮女笑藏鈎
寒雪梅中盡春風柳上歸宮鶯嬌欲醉簷燕語還飛遲
日明歌席新花豔舞衣晩來移綵仗行樂好光輝
水綠南薰殿花紅北闕樓鶯歌聞太液鳳吹遶瀛州素
[018-9b]
女鳴珠佩天人弄綵毬今朝風日好宜入未央遊
　明皇坐沉香亭意有所感欲得白為樂章召入而白
　已醉左右以水頮面稍解授筆成文婉轉精切無留
　思
清平調詞云雲想衣裳花想容春風拂檻露華濃若非
羣玉山頭見㑹向瑤臺月下逢
一枝紅豔露凝香雲雨巫山枉斷腸借問漢宮誰得似
可憐飛燕倚新粧
[018-10a]
名花傾國兩相歡長得君王帶笑看解釋春風無限恨
沉香亭北倚欄干　禁中朩芍藥開上賞之妃子從帝曰賞名花對妃子
　焉用舊樂詞為命李龜年持金花牋賜白為清平樂
　詞三章梨園子弟撫絲竹李龜年歌之上親調玉笛
　以倚曲毎曲遍將換則遲其聲以媚之太真以玻璃
　七寶盃酌西凉蒲萄酒笑飲
翰林讀書言懷呈集賢院内諸學士云晨趨紫禁中夕
[018-10b]
待金門詔觀書散遺帙探古窮至妙片言茍㑹心掩巻
忽而笑青蝇易相㸃白雪難同調本是踈㪚人屢貽褊
促誚雲天屬清朗林壑憶遊眺或時清風來閑倚欄一/作
簷/下嘯嚴光桐廬溪謝客臨海嶠功成謝人君一作/間從
此一投釣
　髙力士以脱靴之耻譛白於貴妃曰以飛燕指妃子
　是賤之甚也不為親近所容乃益放驁為酒中八仙
　人懇求還山
[018-11a]
潯陽紫極宫感秋作云何處聞秋聲翛翛北竹迴薄
萬古心攬之不盈掬靜坐觀衆妙浩然媚幽獨白雲南
山來就我簷下宿嬾從唐生决羞訪季主卜四十九年
非一往不可復野情轉蕭散世道有翻覆陶令歸去來
田家酒應熟　是時自有歸山之意矣
東武吟云好古笑流俗素聞賢達風方希佐明主長揖
辭成功白日在髙天回光燭㣲躬恭承鳳凰詔歘起雲
[018-11b]
蘿中清切紫霄迴優游丹禁通君王賜顔色聲價凌煙
虹乗輿擁翠葢扈從金城東寶馬麗絶景錦衣入新豐
倚巗望松雪對酒鳴絲桐因學揚子雲獻賦甘泉宫天
書美片善清芬播無窮歸來入咸陽談笑皆王公一朝
去金馬飄落成飛蓬賔友日疎散玉樽日成空才力猶
可倚一作/恃不慙世上雄閑作東武吟曲盡情未終書此
謝知已吾尋黄綺翁一作扁舟/尋釣翁
　或曰白以是詩留别翰苑遂放遊江湖矣
[018-12a]
對酒憶賀監序云太子賔客賀公於長安紫極宫一見
余呼余為謫仙人因觧金龜換酒為樂沒後對酒悵然
有懐而作是詩曰四明有狂客風流一作/霞杯賀季真長安
一相見呼我謫仙人昔好盃中物翻一作/今為松下塵金
龜換酒處却憶淚沾巾
又狂客歸四明山隂道士迎勅賜鏡湖水為君臺沼榮
人亡餘湖宅空有荷花生念此杳如夢淒然傷我情
又曰欲向江東去定將誰舉盃稽山無賀老却棹酒船
[018-12b]
迴
飯顆山頭逢杜甫頂戴笠子日卓午借問因何太痩生
總為從前作詩苦此詩載於唐舊史近世傳白詩云斷崕如削𤓰嵐光破崕緑天河從中來
白雲漲川谷玉案勅文字世眼不可讀攝身凌青霄松
風拂我足又云舉袖露條脱招我飯胡麻
白本末傳記所載不同唐史稱白興聖皇帝九世孫隋
末以罪徙西域神龍初遁還客巴西既長隠岷山蘇頲
[018-13a]
為益州長史見白異之更客任城與孔巢父韓凖裴政
張叔明陶沔居徂徠山日沈飲號竹溪六逸天寶初南
入會稽與吳筠善筠被召故白亦至長安往見賀知章
賀知章見其文歎曰子謫仙人也
嚴武傳武為劍南節度房琯以故相為部内刺史武慢
倨不為禮最厚杜甫然欲殺甫數矣李白為蜀道難者
乃為房杜危之也
韋皋傳天寶時李白為蜀道難斥嚴武陸暢更為蜀道
[018-13b]
易以美韋皋摭言云太白自蜀至京以新業贄謁賀知
章知章覽蜀道難一篇揚眉謂之曰公非人世人豈非
太白星精耶然則蜀道難之作乆矣非為房杜也又南
部新書云李白山東人父為任城尉因家焉少與魯人
隠徂徠山號竹溪六逸天寶初遊會稽吳筠隠剡中谷
稱蜀人非也今任城令㕔有白之詞尚存唐范傳正誌
其墓曰白涼武昭王九世孫昭王隴西人隋末子孫以
罪徙碎葉神龍時白父客自西域逃居綿之巴西而白
[018-14a]
生焉唐魏顆李陽氷序其文劉全白撰其墓碣皆曰廣
漢人故論白者或曰隴西或曰山東或曰蜀陽氷云出
翰林浪跡縱酒以自昬穢詠謌之際屢稱山東林白亦
云以張垍讒逐遊海岱間子美所謂汝與山東李白好
盖白自號也蜀道難或曰作於天寳初或曰作於天寳
末二説皆出於後世以意逆之曰此為房杜危之也陸
暢去白未逺作蜀道易以美韋皋傳之當時而蜀道難
之詞曰錦城雖云樂不如早還家其意必有所属房杜
[018-14b]
之説盖近之矣白之父客於巴/西故以客呼之東蜀楊天恵彰明逸事
云元符二年春正月天恵補令於此竊從學士大夫求
問逸事聞唐李太白本邑人微時募縣小吏入令卧内
嘗驅牛徑堂下令妻怒將加詰責太白亟以詩謝云素/面
倚棩鈎嬌聲出外頭若/非是織女何得問牽牛令驚異不問稍親招引侍研席
令一日賦山火詩思軋不属太白從傍綴其下句令詩
云野火燒山去/人歸火不歸太白繼云熖隨紅日去/烟逐暮雲飛令慙止頃之從
令觀漲有女子溺死江上令復苦吟太白輒應聲繼之
[018-15a]
令詩云二八誰家女漂來倚岸蘆/鳥窺眉上翠魚㺯口傍珠太白繼云綠鬂隨波/散紅顔逐
浪無因何逢五/伯應是想秋胡令滋不悦太白恐棄去隠居戴天大匡
山往來旁郡依潼江趙徴君蕤蕤亦節士任俠有氣善
為縱横學著書號長短經太白從學嵗餘去遊成都賦
春感詩云茫茫南與北道直事難諧榆莢錢生樹楊花/玉糝街塵縈遊子面蝶㺯美人却憶青山
上雲門/掩竹齋益州刺史蘇頲見而竒之時太白齒方少英氣
溢發諸為詩文甚多㣲類宫中行樂詞體今邑人所藏
百篇大抵皆格律也雖頗體弱然短羽䙰褷己有雛鳳
[018-15b]
態淳化中縣令楊遂為之引謂為少作是也遂江南人
自名能詩累謫為令云始太白與杜甫相遇梁宋間結
交歡甚乆乃去客居魯徂徠山甫從嚴武成都太白益
流落不能歸故甫詩又云匡山讀書處/頭白好歸來然學者多疑太
白為山東人又以匡山為匡廬皆非也今大匡山猶有
讀書臺而清㢘鄉故居遺地尚在廢為寺名隴西院有
唐梓州刺史碑失其/名及綿州刺史髙柷記太白有子曰
伯禽女平陽皆生太白去蜀後有妹月圓前嫁邑子留
[018-16a]
不去以故𦵏邑下墓今在隴西院旁百步外或傳院乃
其所捨云又白詩云昔作芙蓉花今為斷腸草以色事
他人能得㡬時好陶洪景仙方云斷腸草不可食其名
美好名芙蓉乃知詩人無一字閒語
　
　
　
　
[018-16b]
　
　
　
　
　
　
　
　唐詩紀事巻十八

[019-1a]
欽定四庫全書
　唐詩紀事巻十九　　　　　宋　計敏夫　撰
　　崔宗之　　敬括　　　房琯　　　蘇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