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1a] 
欽定四庫全書
石林詩話 宋 葉夢得 撰
趙清獻公以清徳服一世平生畜雷氏琴一張鶴與白
龜各一所向與之俱始除帥成都蜀風素侈公單馬
就道以琴鶴龜自隨蜀人安其政治聲藉甚元豐間
既罷政事守越復自越再移蜀時公將老矣過泗州
渡淮前已放鶴至是復以龜投淮中既入見先帝問
聞卿前已匹馬入蜀所攜獨琴鶴亷者固如是乎公
[001-1b]
頓首謝故其詩有云馬尋舊路如歸去龜放長淮不
再來者自紀其實也
劉貢父天資滑稽不能自禁遇可諧諢雖公卿不避與
王荆公素厚荆公復當國亦屢謔之雖毎為絶倒然
意終不能平也元豐末為東京轉運使貶衡州監酒
雖坐他累議者嘗以時相姓名為戲惡之也元祐初
起知襄州淳于髠墓在境内嘗以詩題云微言動相
國大笑絶冠纓流轉有餘智滑稽全姓名師儒空稷
[001-2a]
下衡蓋盡南荆贅壻不為辱旅墳知客卿又有續陳
師厚善謔詩云善謔知君意何傷衛武公葢記前事
且以自解云
晏元獻公留守南郡王君玉時巳為館閣挍勘公特請
於朝以為府簽判朝廷不得巳使帶館職從公外官
帶館職自君玉始賓主相得日以賦詩飲酒為樂佳
時勝日未嘗輒廢也嘗遇中秋隂晦齋厨夙為備公
適無命既至夜君玉宻使人伺公曰已寢矣君玉亟
[001-2b]
為詩以入曰只在浮雲最深處試馮絃管一吹開公
枕上得詩大喜即索衣起徑召客治具大合樂至夜
分果月出遂樂飲逹旦前輩風流固不凡然幕府有
佳客風月亦自如人薏也
歐陽文忠公記梅聖俞河豚詩春洲生荻芽春岸飛楊
花破題兩句已道盡河豚好處謂河豚出於暮春食
栁絮而肥殆不然今浙人食河豚始於上元前常州
江隂最先得方出時一尾至直千錢然不多得非富
[001-3a]
人大家預以金噉漁人未易致二月後日益多一尾
纔百錢耳栁絮時人已不食謂之班子或言其腹中
生蟲故惡之而江西人始得食葢河豚出於海初與
潮俱上至春深其數稍流入于江公吉州人故所知
者江西事也
姑蘇州學之南積水瀰數頃傍有一小山高下折相望
葢錢氏時廣陵王所作既積土山因以其地瀦水今瑞
光寺即其宅而此其别圃也慶厯間蘇子美謫廢以
[001-3b]
四十千得之為居傍水作亭曰滄浪歐陽文忠公詩
所謂清風明月本無價可惜秪賣四萬錢者也子美
既死其後不能保遂屢易主今為章僕射子厚家所
有廣其故址為大閣又為堂山上亭北跨水復有山
名洞山章氏併得之既除地發其下皆嵌空大石又
得千餘株亦廣陵時所藏益以増累其隙兩山相對
遂為一時雄觀土地葢有所歸也
王荆公晩年詩律尤精嚴造語用字間不容髪然意與
[001-4a]
言㑹言隨意遣渾然天成殆不見有牽率排比處如
含風鴨緑鱗鱗起弄日鵞黄褭褭垂讀之初不覺有
對偶至細數落花因坐久緩尋芳草得歸遲但見舒
閑容與之態耳而字字細攷之若經櫽括權衡者其
用意亦深刻矣嘗與葉致逺諸人和頭字韻詩往返
數四其末篇有云名譽子真矜谷口事功新息困壺
頭以谷口對壺頭其精切如此後數日復取本追改
云豈愛京師傳谷口但知鄉里勝壺頭只今集中兩
[001-4b]
本並存
蔡天啟云荆公每稱老杜鈎簾宿鷺起丸藥流鸎囀之
句以為用意高妙五字之模楷他日公作詩得青山
捫虱坐黄鳥挾書眠自謂不減杜語以為得意然不
能舉全篇余嘗頃以語薛肇明肇明後被㫖編公集
求之終莫得或云公但得此一聨未嘗成章也
襌宗論雲間有三種語其一為隨波逐浪句謂隨物應
機不主故常其二為截斷衆流句謂超出言外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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識所致其三為函葢乾坤句謂泯然皆契無間可伺
其深淺以是為序予嘗戲謂學子言老杜詩亦有此
三種語但先後不同波漂菰米沈雲黑露冷蓮房墜
粉紅為函葢乾坤句以落花游絲白日静鳴鳩乳燕
青春深為隨波逐浪句以百年地僻柴門逈五月江
深草閣寒為截斷衆流句若有解此當與渠同參
歐陽文忠公詩始矯崐體專以氣格為主故其言多平
易疎暢律詩意所到處雖語有不倫亦不復問而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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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者往往遂失真傾囷倒廪無復餘地然公詩好處
豈專在此如崇徽公主手痕詩玉顔自昔為身累食
肉何人與國謀此自是兩叚大議論而抑揚曲折發
見於七字之中婉麗雄勝字字不失相對雖崐體之
工者亦未易比言意所㑹要當如是乃為至到
許昌西湖與子城宻相附縁城而不可䇿杖往來不涉
城市云是曲環作鎮時取土築城因以其地導潩水
瀦之略廣百餘畆中為横堤初但有其東之半耳其
[001-6a]
西廣於東増倍而水不甚深宋莒公為守時因起黄
河春夫浚治之始與西相通則其詩所謂鑿開魚鳥
忘情地展盡江湖極目天者也其後韓持國作大亭
水中取其詩名之曰展江然水面雖闊西邊終易堙
塞數十年來公厨規利者遂涸以為田嵗入纔得三
百斛以佐釀酒而水無㡬矣予為守時復以還舊稍
益開浚𣺌然真有江湖之趣莒公詩更有一篇中云
向晚舊灘都浸月遇寒新水便生煙尤風流有味而
[001-6b]
世不傳往往但記前聨耳
賈文元曲水園在許昌城北有大竹三十餘畆潩河貫
其中以入西湖最為佳處初為本州民所有文潞公
為守買得之潞公自許移鎮北門而文元為代一日
挈家往遊題詩壁間云畫船載酒及芳辰丞相園林
潩水濵虎節麟符抛不得却將清景付閑人遂走使
持詩寄北門潞公得之大喜即以地劵歸賈氏文元
亦不辭而受然文元居京師後亦不復再至園今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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廢竹亦殘毁過半矣
杜正獻公自少清羸若不勝衣年過四十鬚髪即盡白
雖立朝孤竣凛然不可屈而不為竒節危行雍容持
守不以有所不為為賢而以得其所為為幸歐陽文
忠公素出其門公謝事居宋文忠適來為守相與歡
甚公不甚飲酒唯賦詩唱酬是時年巳八十然憂國
之意猶慷慨不已每見於色歐公嘗和公詩有云貎
先年老因憂國事與心違始乞身公得之大喜常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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諷誦當時以謂不惟曲盡公志雖其形貎亦在模冩
中也
元豐初北人來議地界韓丞相名縝自樞宻院都承㫖
出分畫玉汝有愛妾劉氏將行劇飲通夕且作樂府
詞留别翌日神宗巳宻知忽中批步軍司遣兵為搬
家追送之玉汝初莫測所因乆之方知其自樂府發
也葢上以恩澤待下雖閨門之私亦恤之如此故中
外士大夫無不樂盡其力劉貢父玉汝姻黨即作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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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寄之以戯云嫖姚不復顧家為誰謂東山乆不歸
巻耳幸容携婉孌皇華何啻有光輝玉汝之詞由此
亦遂盛傳於天下
神宗皇帝天性儉約奉慈夀宫尤盡孝道慈聖太后嘗
以乘輿服物未備因同天節作珠子鞍轡為夀神宗
一御於禁中後藏去不復用一日與兩宫幸後苑賞
花慈夀輦至神宗即降步親扶慈聖出輦屢却不從
聞者太息慈聖上僊李奉世時為侍郎進挽詩有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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韀昔御恩猶未玉輦親扶事已非葢記此二事神宗
覽之泣下
蔡天啟云嘗與張文潛論韓栁五言警句文潛舉退之
暖風抽宿麥清雨巻歸旗子厚壁空殘月曙門掩候
蟲秋皆為集中第一
司馬温公熙寜間自長安得請留臺歸始至洛中嘗以
詩言懷云三十餘年西復東勞生薄宦等飛蓬所存
舊業惟清白不負明君有樸忠早避喧煩真得䇿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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逄危辱早收功太平觸處農桑滿贏取閭閻鶴髮翁
出處大節世固不容復議是時雖以論不合去而神
宗眷禮之意愈厚然猶以避煩畏辱爲言況其下者
乎元祐初起相至是十七年矣度公之意初葢未嘗
以自期也
外祖晁君誠善詩蘇子瞻爲集序所謂温厚静深如其
爲人者也黄魯直常誦其小雨愔愔人不寐卧聽羸
馬齕殘䔫愛賞不已他日得句云馬齕枯萁喧午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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誤驚風雨浪翻江自以爲工以語舅氏無咎曰吾詩
實發於乃翁前聯余始聞舅氏言此不解風雨翻江
之意一日憇於逆旅聞傍舍有澎湃鞺鞳之聲如風
浪之厯船者起視之乃馬食於槽水與草齟齬於槽
間而爲此聲方悟魯直之好竒然此亦非可以意索
適相遇而得之也
元豐間蘇子瞻繫大理獄神宗本無意深罪子瞻時相
進呈忽言蘇軾於陛下有不臣意神宗改容曰軾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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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罪然於朕不應至是卿何以知之時相因舉軾檜
詩根到九泉無曲處世間唯有蟄龍知之句對曰陛
下飛龍在天軾以爲不知已而求之地下之蟄龍非
不臣而何神宗曰詩人之詞安可如此論彼自詠檜
何預朕事時相語塞章子厚亦從旁解之遂薄其罪
子厚嘗以語余且以危言詆時相曰人之害物無所
忌憚有如是也
開簾風動竹疑是故人來與徘徊花上月空度可怜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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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兩聯雖見唐人小說中其實佳句也鄭谷詩睡輕
可忍風敲竹飲散那堪月在花意葢與此同然論其
格力適堪掲酒家壁與市人書扇耳天下事毎患自
以爲工處着力太過何但詩也
蜀人君翼黄魯直黔中時從逰最久嘗言見魯直自矜
詩一聯云人得交逰是風月天開圖畵即江山以爲
晩年最得意每舉以教人而終不能成篇葢不欲以
常語雜之然魯直自有山圍燕坐圖畵出水作夜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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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雨來之句余以爲氣格當勝前聯也
詩下䨇字極難須使七言五言之間除去五字三字外
精神興致全見於兩言方爲工妙唐人記水田飛白
鷺夏朩囀黄鸝爲李嘉祐詩王摩詰竊取之非也此
兩句好處正好添漠漠隂隂四字此乃摩詰爲嘉祐
㸃化以自見其妙如李光弼將郭子儀軍一號令之
精彩數倍不然如嘉祐本句但是詠景耳人皆可到
要之當令如老杜無邊落朩蕭蕭下不盡長江袞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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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與江天漠漠鳥䨇去風雨時時龍一吟等乃爲超
絶近世王荆公新秋浦溆綿綿靜薄晚園林往往青
與蘇子瞻浥浥爐香初泛夜離離花影欲揺春皆可
以追配前作也
詩終篇有操縱不可拘用一律蘇子瞻林行婆家初閉
戸翟夫子舍尚留闗始讀殆未測其意葢下有娟娟
缺月黄昏後嫋嫋新居紫翠間繋懣豈無羅帶水割
愁還有劔鋩山四句則入頭不怕放行寧傷於拙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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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繫懣羅帶割愁劔鋩之語大是險諢亦何可屢打
長篇最難晉魏以前詩無過十韻者葢嘗使人以意逆
志初不以序事傾盡爲工至老杜述懷北征諸篇窮
極筆力如太史公紀傳此固古今絶唱然八哀八篇
本非集中髙作而世多尊稱之不敢議此乃揣骨聽
聲耳其病盖傷於多也如李邕蘇源明詩中極多累
句余嘗痛刋去僅各取其半方爲盡善然此語不可
爲不知者言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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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干初雪圖真蹟藏李邦直家唐䗶本世傳爲摩詰所
作末有元豐間王禹玉蔡持正韓玉汝章子厚王和
甫張䆳明安厚卿七人題詩建中靖國元年韓師朴
相邦直厚卿同在二府時前七人者所存唯厚卿而
已持正貶死嶺外禹玉追貶子厚方貶玉汝和甫䆳
明則死久矣故師朴繼題其後曰諸公當日聚巖廊
半謫南荒半已亡惟有紫樞黄閣老再開圖畵看瀟
湘是時邦直在門下厚卿在西府紫樞黄閣謂二人
[001-13a]
也厚卿復題云曾㳺滄海困驚瀾晚渉風波路更難
從此江湖無限興不如秪向畵圖看而邦直亦自題
云此身何補一毫芒三辱清時政事堂病骨未爲山
下土尚尋遺墨話存亡余家有此模本併録諸公詩
續之每出慨然自元豐至建中靖國幾三十年諸公
之名官亦已至矣然始皆有願爲圖中之逰而不暇
得故禹玉云何日扁舟載風雪却將蓑笠伴漁人玉
汝云君恩未報身何有且寄扁舟夢想中其後廢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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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竄有雖死不得免者而江湖間此景無處不有皆
不得一償厚卿至爲危辭葢有激而云豈此景無不
可得亦自不能踐其言耳
韓持國雖剛果特立風節凛然而情致風流髙其流輩
許昌崔象之侍郎舊第今爲杜君章家所有㕔後小
亭僅丈餘舊有海棠兩株持國每花開時輒載酒日
飲其下竟謝而去嵗以爲常至今故老猶能言之余
嘗於小亭柱間得公二絶句其一云濯錦江頭干萬
[001-14a]
枝當年未解惜芳菲而今得向君家見不怕春寒雨
溼衣尚可想見當時氣味韓忠憲公嘗帥蜀持國兄
弟皆侍行尚少故前兩句云爾其二云長條無風亦
自動柔艶着雨更相宜漫其後句曾存之家池中島
上亦有海棠十許株余爲守時嵗亦與王幼安諸人
席地屢飲然此公勝處不能繼也
詩之用事不可牽强必至於不得不用而後用之則事
辭爲一莫見其安排鬭湊之迹蘇子瞻嘗爲人作挽
[001-14b]
詩云豈意日斜庚子後忽驚嵗在己辰年此乃天生
作對不假人力温庭筠詩云有用甲子相對者云風
巻蓬根屯戊巳月移松影守庚申兩語本不相類其
題云與道士守庚申時聞西方有警事邂逅適然固
不可知然以其用意附㑹觀之疑若得此對而就爲
之題者此蔽於用事之弊也前輩詩材亦或預爲儲
蓄然非所當用未嘗强出余嘗從趙德麟假陶淵明
集本葢子瞻所閱者時有改定字末手題兩聯云人
[001-15a]
言盧杞是姦邪我覺魏公真嫵媚又槐花黄舉子忙
促織鳴懶婦驚不知偶書之耶或將以爲用也然子
瞻詩後不見此語則固無意於必用矣王荆公作韓
魏公挽辭云朩稼曾聞逹官怕山頽今見哲人萎或
言亦是平時所得魏公之薨是嵗適雨朩氷前一嵗
華山崩偶有二事故不覺爾
世言社日飲酒治聾不知其何據五代李濤有春社從
李昉求酒詩云社公今日没心情乞爲治聾酒一瓶
[001-15b]
惱亂玉堂將欲徧依稀巡到第三㕔昉時爲翰林學
士有日給内庫酒故濤從乞之則其傳亦已久矣社
公濤小字也唐人在慶侍下雖官髙年大皆稱小字
濤性疎逹不覊善諧謔與朝士言亦多以社翁自名
聞者無不以爲笑然亮直敢言後官亦至宰相
韓退之䨇鳥詩殆不可曉頃嘗以問蘇丞相子容云意
似是指佛老二學以其終篇本末考之亦或然也
杜子羙病柏病橘枯椶枯楠四詩皆興當時事病柏當
[001-16a]
爲明皇作與杜鵑行同意枯椶比民之殘困則其篇
中自言矣枯楠云猶含棟梁具無復霄漢志當爲房
次律之徒作惟病橘始言惜哉結實小酸澁如棠梨
末以比荔枝勞民疑若指近倖之不得志者自漢魏
以來詩人用意深逺不失古風惟此公爲然不但語
言之工也
劉貢父以司空圖詩中咄喏二字辯晉書所載石崇豆
粥咄嗟而辦爲誤以喏爲嗟非也孫楚詩自有三命
[001-16b]
皆有極咄嗟不可保之語此亦豈是以喏爲嗟古今
語言固有各於一時本不與後世相通者咄嗟皆聲
也自晉以前未見有言咄殷浩所謂咄咄逼人葢拒
物之聲嗟乃嘆聲咄嗟猶言呼吸疑是晉人一時語
故孫楚亦云爾
頃見晁無咎舉魯直詩人家寒橘柚秋色老梧桐張文
潛云斜日兩竿眠犢晚春波一頃去鳬寒皆自以爲
莫能及
[001-17a]
王荆公詩有老景春可惜無花可留得莫嫌柳渾青終
恨李太白之句以古人姓名藏句中葢以文爲戯或
者謂前無此體自公始見之余讀權德輿集其一篇
云藩宣秉戎寄衡石崇位勢年紀信不留弛張良自
媿樵蘇則爲愜𤓰李斯可畏不顧榮官尊每陳農畝
利家林類巖巘負郭躬歛積志滿寵生嫌養䝉恬勝
智疎鍾皓月曉晚景丹霞異澗谷永不諼山川景梁
冀無累頗符生學展禽尚志從此直不疑支離疎世
[001-17b]
事則德輿已嘗爲此體乃知古人文章之變殆無遺
藴德輿在唐不以詩名然詞亦雅暢此篇雖主意在
立别體然亦自不失爲佳製也
楊大年劉子儀皆喜唐彦謙詩以其用事精巧對偶親
切黄魯直詩體雖不類然亦不以楊劉爲過如彦謙
題漢髙廟云耳聞明主提三尺眼見愚民盜一抔雖
是着題然語皆歇後一抔事無兩出或可略土字如
三尺律三尺喙皆可何獨劍乎耳聞明主眼見愚民
[001-18a]
尤不成語余數見交㳺道魯直意殊不可解蘇子瞻
詩有買牛但自捐三尺射鼠何勞挽六鈞亦與此同
病六鈞可去弓字三尺不可去劍字此理甚易知也
蘇子瞻嘗兩用孔稚圭鳴蛙事如水底笙簧蛙兩部山
中奴婢橘千頭雖似笙簧易鼓吹不礙其意同至已
遣亂蛙成兩部更邀明月作三人則成兩部不知爲
何物亦是歇後故用事寧與出處語小異而意同不
可盡牽出處語而意不顯也
[001-18b]
學者多議子瞻朩杪見龜趺以爲語病謂龜趺不當出
朩杪殊未之思此題程筠光墓歸真亭也東南多塟
山上碑亭柱往往在半山間未必皆平地則下視之
龜趺出朩杪何足怪哉
李廌陽翟人少以文字見蘇子瞻子瞻喜之元祐初知
舉廌適就試意在必得廌以魁多士及攷章援程文
大喜以爲廌無疑遂以爲魁既拆號悵然出院以詩
送廌歸曰平時謾識古戰場過眼終迷日五色盖道
[001-19a]
其本意廌自是學亦不進家貧不甚自愛嘗以書責
子瞻不薦已子瞻後稍薄之竟不第而死
劉季孫平之子能作七字家藏書數干巻善用事送孔
宗翰知揚州詩有云詩書魯國真男子歌吹揚州作
貴人多稱其精當爲杭州鈐轄子瞻作守深知之後
嘗以詩寄子瞻云四海共知霜鬢滿重陽曾揷菊花
無子瞻大喜在頴州和季孫詩所謂一篇向人冩肝
肺四海知我霜鬢斑葢記此也
[001-19b]
文同字與可蜀人與蘇子瞻爲中表兄弟相厚爲人靖
深超然不攖世故善畵墨竹作詩騷亦過人熈寧初
時論既不一士大夫好惡紛然同在館閣未嘗有所
向背時子瞻數上書論天下事退而與賔客亦言多
以時事爲譏誚同極以爲不然每苦口力戒之子瞻
不能聽也出爲杭州通判同送行詩有北客若來休
問事西湖雖好莫吟詩之句及黄州之謫正坐杭州
詩語人以爲知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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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文公在翰林以讒佯狂去職然聖眷之不衰聞疾愈
即起爲郡未幾復以判秘監召既到闕以詩賜之曰
瑣闥往年司制誥共嘉藻思類相如蓬山今日詮墳
史還仰多聞過仲舒報政列城歸覲後疏恩髙閣拜
恩初諸生濟濟彌瞻望鉛槧諮詢辯魯魚祖宗愛惜
人材保全忠賢之意如此文公後卒與宼萊公力排
宫闈協定大策功雖不終其盡力於國者亦可以無
愧也
[001-20b]
古詩有離合體近人多不解此體余讀文類得北海四
言一篇云漁父屈節水潛匿方與時進止出寺弛張
吕公饑釣闔口渭旁九域有聖無土不王好是正直
女固子臧海外有截隼逝鷹揚六翮不奮羽儀未彰
龍蛇之蟄比他可忘玟琁隱耀羙玉韜光無名無譽
放言深藏按轡安行誰謂路長此篇離合魯國孔融
文舉六字徐而考之詩二十四句每四句離合一字
如首章云漁父屈節水潛匿方與時進止出寺弛張
[001-21a]
第一句漁字第二句水字漁犯水字而去水則存者
爲魚字第三句有時字第四句有寺字時犯寺字而
去寺則存者爲日字離魚與日而合之則爲魯字下
四章類此殆古人好竒之過欲以文字示其巧也
劉丞相莘老殿試時蘇丞相子容爲詳定官子容後尹
南京莘老復僉判在幕中相與歡甚元祐初莘老自
中司入爲左丞子容猶爲翰林學士承㫖及莘老遷
黄門子容始爲左丞莘老宿東省嘗以詩寄子容云
[001-21b]
膺門早嵗預登龍僉幕中間託下風敢謂彈冠煩貢
禹毎思移疾避胡公葢記前事而子容答之有末路
自驚黄髮老平時曾識黑頭公之句當時以爲盛事
又三年莘老既相而罷子容始踐其位云
王荆公少以意氣自許故詩語惟其所向不復更爲涵
蓄如天下蒼生待霖雨不知龍向此中蟠又萬緑叢
中紅一㸃動人春色不須多平治險穢非無力潤澤
焦枯是有材之類皆直道其胸中事後爲羣牧判官
[001-22a]
從宋次道盡假唐人詩集博觀而約取晚年始盡深
婉不迫之趣乃知文字雖工拙之定限然亦必視初
壯雖工方其未至時亦不能力强而遽至此也
髙荷荆南人學杜子羙作五言頗得句法黄魯直自戎
州歸荷以五十韻見魯直極愛賞之嘗和其言有云
張侯海内長句晁子廟中雅歌髙郎少加筆力我知
三傑同科張謂文潛晁謂無咎也無咎聞之頗不平
荷晚爲童貫客得蘭州通判以死既不爲時論所與
[001-22b]
其詩亦不復傳云
杜牧詩清時有味是無能閑愛孤雲靜愛僧擬把一麾
江海去樂㳺原上望昭陵此葢不滿於當時故末有
望昭陵之句汪輔之在場屋能作賦略與鄭毅夫滕
逹道齊名以意氣自負既登第久不得志常鬱鬱不
樂語多議刺元豐初始爲河北轉運使未幾坐累謫
官累年遇赦幸復知處州謝表有云清時有味白首
無能蔡持正爲侍御史引杜牧詩爲證以爲怨望遂
[001-23a]
復罷
古今人用事有趂筆快意而誤者雖名輩有所不免蘇
子瞻石建方欣洗牏厠姜龎不解歎蛜蝛據漢書牏
厠本作厠牏葢中衣也二字義不應可顛倒用魯直
啜羮不如放麋樂羊終愧巴西本是西巴見韓非子
葢貪於得韻亦不暇省爾
宼萊公南遷道過襄州嘗畱一絶句於驛亭曰沙堤築
處迎丞相驛吏催時送逐臣到了輸他林下客無榮
[001-23b]
無辱自由身林下客大槩言之初無所主名也胡祕
監旦素不爲公所喜時適居郡下既聞之遂以林下
客謂公爲已發且有稱快之語聞者無不皆笑
詩人以一字爲工世固知之惟老杜變化開闔出竒無
窮殆不可以形迹捕如江山有巴蜀棟宇自齊梁逺
近數千里上下數百年只在有與自兩字間而吞納
山川之氣俯仰古今之懷皆見於言外滕王亭子粉
墻猶竹色虛閣自松聲若不用猶與自兩字則餘八
[001-24a]
言凡亭子皆可用不必滕王也此皆工妙至到人力
不可及而此老獨雍容閑肆出於自然略不見其用
力處今人多取其已用字模放用之偃蹇狹陋盡成
死法不知意與境㑹言其中節凡字皆可用也
讀古人詩多意所喜處誦憶之久往往不覺誤用爲己
語綠隂生晝寂孤花表春餘此韋蘇州集中最爲警
䇿而荆公詩乃有綠隂生晝寂幽草弄秋妍之句大
抵荆公閱唐詩多於去取之間用意尤精觀百家詩
[001-24b]
選可見也如蘇子瞻山圍故國城空在潮打西陵意
未平此非誤用直是取舊句縱横役使莫彼我爲辨
耳
慶厯八年王則叛真定既誅始析河北大名定武真定
髙陽爲四路置帥更命儒臣以輯邊備魏公自鄆州
徙鎮各大興方略事無不自親嘗有題養貞亭詩云
所期清䇿慮不是愛精神又云吏民還解否吾豈茍
安人其志可見矣郡圃號衆春㑹嵗饑渉春未嘗一
[001-25a]
逰陳薦在幕府以詩請公云水底魚龍思鼓吹沙頭
鷗鷺望旌旗公亟答之云細民溝壑方援手别館鸎
花任送春在鎮五年政聲流聞自是天下遂屬以爲
相
王荆公在鍾山有馬甚惡蹄齧不可近一日兩挍牽至
庭下告公請鬻之蔡天啟時在坐曰世安有不可調
之馬第久不騎驕耳即起捉其騣一躍而上不用銜
勒馳數十里而還荆公大壯之即作集句詩贈天啟
[001-25b]
所謂蔡子勇成癖能騎生馬駒者後又有身著青衫
騎惡馬日行三百尚嫌遲心源落落堪爲將却是君
王耒備知士大夫盛傳荆公以将帥之材許天啟紹
聖初章申公當國首欲進天啟侍從㑹執政有不悦
者乃出爲永興軍路提舉常平因欲稍遷爲帥㑹丁
内艱不果猶是用荆公遺意也
元豐間嘗久旱不雨裕陵禁中齋禱甚力一日夢有僧
乗馬馳空中口吐雲霧既覺而雨大作翌日遣中貴
[001-26a]
人尋夢中所見物色於相國寺三門五百羅漢中第
十三尊像彷彿即迎入内視之正所夢也王丞相禹
玉作喜雨詩云良弼爲辜霖雨望神僧作霧應精求
元參政厚之仙驥薾雲穿仗下佛花吹雨匝天流葢
記此相國寺羅漢本江南李氏時物在廬山東林寺
曹翰下江南盡取其城中金帛寳貨連百餘舟私盜
以歸無以爲之名乃取羅漢毎舟載十許尊獻之詔
因賜於相國寺當時謂之神羅漢云
[001-26b]
荆公詩用法甚嚴尤精於對偶嘗云用漢人語止可以
漢人語對若參以異代語便不相類如一水䕶田將
緑遶兩山排闥送青來之類皆漢人語也此惟公用
之不覺拘窘卑凡如周顒宅在阿蘭若婁約身隨窣
堵波皆以梵語對梵語亦此意嘗有人向公稱自喜
田園安五柳但嫌尸祝擾庚桑之句以爲的對公笑
曰伊但知栁對桑爲的然庚亦自是數葢以十干數
之也
[001-27a]
焦中書南㕔壁間有晏元獻題詠上竿伎一詩云百尺
竿頭褭褭身足騰跟挂駭傍人漢隂有叟君知否抱
甕區區亦未貧當時固必有謂文潞公在樞府嘗一
日過中書與荆公行至題下特遲留誦詩久之亦未
能無意也荆公他日復題一篇於詩後云賜也能言
未識真誤將心許漢隂人桔橰俯仰何妨事抱甕區
區老自身
張景脩字敏叔常州人余大父客也少刻苦作詩至老
[001-27b]
不衰典雅平易時多佳句元豐末爲饒州浮梁令邑
子朱天錫以神童應詔景脩作詩送之天錫到闕㑹
忘取本州公據爲禮部所却因擊登聞鼓院繳景脩
所送詩爲證神宗一見大稱賞之翌日以語宰相王
禹玉恨四方有遺材即令召對禹玉言不欲以一詩
召人恐長浮競不若俟其秩滿赴部命之遂止令中
書籍記姓名比景脩罷官任神宗已升遐亦云命矣
大觀中始與余同爲祠曹郎中年已幾七十有詩數
[001-28a]
千篇大父元祐間自湖南憲請宫祠歸景脩嘗以詩
寄曰聞說年來請洞霄江湖奉使久勤勞有神僊處
閑方得用老成時退更髙借宅但須新種竹尋仙想
見舊栽桃浮梁居士塵埃甚鬚髮而今也二毛其詩
大抵類此流落無聞亦可惜也
常待制秩居汝隂與王深父皆有盛名於嘉祐治平之
間屢召不至雖歐陽文忠公亦重推禮之其詩所謂
笑殺頴川常處士十年騎馬聽朝鷄者是也熈寧初
[001-28b]
荆公當國力致之遂起判國子監太常禮院聲譽稍
減於前嘗一日大雪趨朝與百官待門於仗舎時秩
已衰寒甚不可忍喟然若有所恨者乃舉文忠詩以
自戯曰凍殺頴川常處士也來騎馬聽朝鷄
前輩詩文各有平生自得意處不過數篇然他人未必
能盡知也毘陵正素處士張子厚善書余嘗於其家
見歐陽文忠子棐以烏絲欄絹一軸求子厚書文忠
明妃曲兩篇廬山髙一篇略云先公平日未嘗矜大
[001-29a]
所爲文一日被酒語棐曰吾廬山髙今人莫能爲唯
李太白能之明妃曲後篇太白不能爲唯杜子羙能
之至於前篇則子羙亦不能爲唯吾能之也因欲别
録此三篇也
余居吳下一日出閶門至小寺中壁間有題詩一絶云
黄葉西陂水漫流遽蒢風急滯扁舟夕陽暝色來千
里人語雞聲共一丘意極喜初不書名氏問寺僧云
吳縣宼主簿所作今官滿去矣歸而問之吳下士大
[001-29b]
夫云寇名國寶盖與余同年然皆莫知其能詩余與
國寳牓下未嘗往來亦謾不省其爲人已而數爲好
事者舉此詩始有言國寶徐州人久從陳無已學乃
知文字淵源有所自來亦不難辨恨不得多見之也
宋景文公子京不甚爲韓魏公所知故公當國子京多
補外嘉祐末始再入爲翰林學士偶朝㑹子京因病
謁告以表自陳云不獲預率舞之列魏公見之殊不
樂
[001-30a]
元祐初駕幸太學吕丞相微仲有詩中間押行字韻館
閣諸人皆和秦學士觀一聯云涵天璧水遙迎仗映
月深花不亂行諸生聞之亦閧然觀爲人喜傲謔然
此句實迫於趂韻未必有意也
髙麗自太宗後久不入貢至元豐初始遣使來朝神宗
以張誠一館伴令問其復朝之意云其國與契丹爲
隣毎因契丹誅求藉不能堪國主王徽常誦華嚴經
祈至中國一夕忽夢至京師備見城邑宫闕之盛覺
[001-30b]
而慕之乃爲詩以記曰惡業因緣近契丹一年朝貢
幾多般移身忽到京華地可惜中霄漏滴殘余大觀
間館伴髙麗人常見誠一語録備載此事故事使人
到闕不過月計日即遣發余館伴時上欲留觀殿試
故牓及上已遂幾七十日使者頗修謹詳雅余撫之
既厚每相感餞行至占雲館而别其副韓繳如馬上
忽使人持一大玉帶贈余云此實故物其家世傳以
爲寶今以爲獻且於笏上自書一詩相别云泣涕汎
[001-31a]
瀾欲别離此生無復再來期謾將寶玉陳深意莫忘
思人見物時余以髙麗使故事無解換例力辭之其
詞雖撲拙然亦可見其意也
唐詩僧自中葉以後其名字班班爲當時所稱者甚多
然詩皆不傳如經來白馬寺僧到赤烏年數聯僅見
文士所録而已陵遲至貫休齊已之徒其詩雖存然
無足言矣中間雖皎然最爲傑出故其詩十巻獨全
亦無甚過人者近世僧學詩者極多皆無超然自得
[001-31b]
之氣往往反拾掇模傚士大夫所殘棄又自作一種
僧體格律尤凡俗世謂之酸餡氣子瞻有贈惠通詩
云語帶烟霞從古少氣含蔬筍到公無嘗語人曰頗
解蔬筍語否爲無酸餡氣也聞者無不皆笑
池塘生春草園栁變鳴禽世多不解此語爲工葢欲以
竒求之耳此語之工正在無所用意猝然與景相遇
借以成章不假繩削故非常情所能到詩家妙處當
須以此爲根本而思苦難言者往往不悟鍾嶸詩品
[001-32a]
論之最詳其略云思君如流水既是即目髙臺多悲
風亦惟所見清晨登隴首差無故實明月照積雪非
出經史古今勝語多非補假皆由直尋顔延之謝莊
尤爲繁宻於時化之故大明泰始中文書殆同書抄
近任昉王元長等辭不貴竒競須新事邇來作者寢
以成俗遂乃句無虛語語無虛字牽攣補衲蠧文已
甚自然英㫖罕遇其人余每愛此言簡切明白易曉
但觀者未嘗留意耳自唐以後既變以律體固不能
[001-32b]
無拘窘然茍大手筆亦自不妨削鐻於神志之間斵
輪於甘苦之外也
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鍾聲到客船此唐張繼題城西
楓橋寺詩也歐陽文忠公嘗病其夜半非打鍾時葢
公未嘗至吳中今吳中山寺實以夜半打鍾繼詩三
十餘篇余家有之往往多佳句王荆公編百家詩選
從宋次道借本中間有暝色赴春愁次道改赴字作
起字荆公復定爲赴字以語次道曰若是起字人誰
[001-33a]
不能到次道以爲然
張文定安道未第時貧甚衣食殆不給然意氣豪舉未
嘗少貶與劉潜李寇石曼卿往來山東諸郡任氣使
酒見者皆傾下之沛縣有漢髙祖廟并歌風臺前後
題詩人甚多無不推頌功德獨安道髙祖廟詩曰縱
酒疎狂不治生中陽有土不歸耕偶因亂世成功業
更向翁前與仲爭又歌風臺曰落魄劉郎作帝歸樽
前感慨大風詩淮隂反接英彭族更欲多求猛士爲
[001-33b]
葢自少已不凡矣
京師職事官舊皆無公廨雖宰相執政亦僦舎而居每
遇出省或有中批外奏急速文字則省吏偏持於私
第呈押既稽緩又多漏泄元豐初始建東西府於右
掖門之前毎府相對爲四位俗謂之八位裕陵幸尚
書省駐輦環視久之時張侍郎文裕以詩慶宰執元
參政厚之和云黄閣勢連東鳯闕紫樞光直右銀臺
葢東府與西闕相近西府正直右掖門崇寧末蔡魯
[001-34a]
公罷相始賜第於梁門外大觀初再入因不復遷府
居自是相繼何丞相伯通鄭丞相逹夫與今王丞相
將明皆賜第援魯公例皆於私第治事而二府往往
多虚位或爲書局官指射以置局與元豐本意稍異
也
俞紫芝字秀老揚州人少有髙行不娶得浮屠心法所
至翛然而工於作詩王荆公居鍾山秀老數相往來
尤愛重之每見於詩所謂公詩何以解人愁初日芙
[001-34b]
蓉映碧流未怕元劉爭獨歩不妨陶謝與同逰是也
秀老嘗有夜深童子喚不起猛虎一聲山月髙之句
尤爲荆公所賞亟和云新詩比舊仍增峭若許追攀
莫太髙秀老卒於元祐初惜時無發明之者不得與
林和靖一流槩見於隱逸其弟澹字清老亦不娶滑
稽善諧謔洞曉音律能歌荆公亦善之晚年作漁家
傲等樂府數闋每山行即使澹歌之然澹使酒好罵
不若秀老之恬靜一日見公云吾欲去爲浮屠但貧
[001-35a]
無錢買祠部爾公欣然爲置祠部澹約日祝髮既過
期寂無耗公問其然澹徐曰吾思僧亦不易爲公所
贈祠部已送酒家償舊債矣公爲之大笑黄魯直嘗
作三詩贈澹其一云有客夢超俗去髪脱塵冠平明
視清鏡正爾良獨難葢荆公事也
姑蘇南園錢氏廣陵王之舊圃也老朩皆合抱流水竒
石參錯其間最爲工王翰林元之爲長洲縣宰時無
日不携客醉飲常有詩曰他年我若功成後乞取南
[001-35b]
園作醉鄉今園中大堂遂以醉鄉名之大觀末蔡魯
公罷相欲東還詔以園賜公公即戯以詩示親黨云
八年帷幄竟何爲更賜南園寵退師堪笑當時王學
士功名未有便吟詩
至和嘉祐間場屋舉子爲文尚竒澁讀或不能成句歐
陽文忠公力欲革其弊既知貢舉凡文渉彫刻者皆
黜之時范景仁王禹玉梅公儀等同事而梅聖俞爲
參詳官未引試前唱酬詩極多文忠無譁戰士銜枚
[001-36a]
勇下筆春蠶食葉聲最爲警䇿聖俞有萬蟻戰時春
日暖五星明處夜堂深亦爲諸公所稱及放牓平時
有聲如劉輝輩皆不預選士論頗洶洶未幾時傳遂
閧閧然以爲主司耽於唱酬不暇詳考挍且以言五
星自比而待我曹爲蠶蟻因造爲配語自是禮闈不
復敢作詩終元豐末幾三十年元祐初雖稍稍爲之
要不如前日之盛然是牓得蘇子瞻爲第二人子由
與曾子固皆在選中亦不可謂不得人矣
[001-36b]
蘇明允至和間來京師既爲歐陽文忠公所知其名翕
然韓忠憲諸公皆侍以上客嘗遇忠憲忠憲置酒私
第惟文忠與一二執政而明允乃以布衣參其間都
人以爲之異禮席間賦詩明允有佳節屢從愁裏過
壯心時傍醉中來之句其意氣尤不少衰明允詩不
多見然精深有味語不徒發正類其文如讀易詩云
誰爲善相應嫌痩後有知音可廢彈婉而不迫哀而
不傷所作自不必多也
[001-37a]
張先郎中字子野能爲詩及樂府至老不衰居錢塘蘇
子瞻作倅時先年已八十餘視聽尚精强家猶畜聲
妓子瞻嘗贈以詩云詩人老去鶯鶯在公子歸來燕
燕忙葢全用張氏故事戱之先和云愁似鰥魚知夜
永懶同蝴蝶爲春忙極爲子瞻所賞然俚俗多喜傳
詠先樂府遂掩其詩聲識者皆以爲恨云
元厚之知荆南嘗夢至仙府與三人者聯書名傍有告
之曰君三人盖兄弟也覺而思之莫知所謂未幾召
[001-37b]
入爲學士時韓持國維揚元素繪先已在院一日因
書奏列名三人名皆從絞絲始悟夢中兄弟之意豈
造物以是爲戱耶已而持國元素皆外補厚之尹京
後三年復與元素還職而鄧文約相繼爲直院則三
人之名又皆從絞絲盖終始皆同决非偶然以此推
之仕宦升沉進退豈可以人力計許大夫選嘗作四
翰林詩記其事厚之和云聯名適似三株樹傳玩驚
看五朶雲此亦一時之異也
[001-38a]
晉魏間詩尚未知聲律對偶然陸雲相謔之辭所謂日
下荀鳴鶴雲間陸士龍者乃指爲的對至四海習鑿
齒彌天釋道安之類不一乃知此體出於自然不待
沈約而後能也舊不解四海彌天爲何等語因讀梁
慧皎髙僧傳載鑿齒與道安書云天不終朝而雨六
合者彌天之雲也𢎞淵源而潤八極者四海之流也
故摘其語以爲戯耳始晉初爲佛學者皆從其師姓
如支遁本姓闗從支謙學故爲支道安以佛學皆本
[001-38b]
釋迦爲師請以釋命氏遂爲定制則釋道安者亦其
姓也
詩語固忌用巧太過然縁情體物自有天然工妙雖巧
而不見刻削之痕老杜細雨魚兒出微風燕子斜此
十字殆無一字虛設雨細着水靣爲漚魚常一浮而
淰若大雨則伏而不出矣燕體輕弱風猛則不能勝
惟微風乃受以爲勢故又有輕燕受風斜之語至穿
花蛺蝶深深見㸃水蜻蜓欵欵飛深深字若無穿字
[001-39a]
欵欵字若無㸃字皆無以見其精微如此然讀之渾
然全似未嘗用力此所以不礙其氣格超勝使晚唐
諸子爲之便當如魚躍練波抛玉尺鶯穿絲栁織金
梭體矣七言難於氣象雄渾句中有力而紆徐不失
言外之意自老杜錦江春色來天地玉壘浮雲變古
今與五更鼓角聲悲壯三峽星河影動搖等句之後
常恨無復繼者韓退之筆力最爲傑出然每苦意與
語俱盡和裴晉公破蔡州回詩所謂將軍舊壓三司
[001-39b]
貴相國新兼五等崇非不壯也然意亦盡於此矣不
若劉禹錫賀晉公留守東都云天子旌旗分一半八
方風雨㑹中州語逺而體大也
人之材力信自有限李翺皇甫湜皆韓退之髙弟而二
人獨不傳其詩不應散亡無一篇存者計是非其所
長故不多作耳退之集中有題湜公安園池詩後云
爾雅注蟲魚定非磊落人又有用將濟諸人捨得業
孔顔意若譏其徒爲無益而勸之使不作者翺見於
[001-40a]
逺逰聯句惟前之詎灼灼此去信悠悠一出之後遂
不復見亦可知矣然二人以非所工而不作愈於不
能而强爲之亦可謂善用其短矣
元豐既行官制準唐故事定宰相上事儀以御史中丞
押百官班拜於階下宰相答拜於阼階上時王禹玉
除左僕射蔡持正右僕射神宗命即尚書省行之二
人力辭帝不可曰既以董正治官不得不正其方分
於始此國體非爲卿設也二人乃受命時元厚之已
[001-40b]
致仕居吳以詩賀王禹玉有前殿聽宣中禁制南宫
看集外朝班星辰影落三階下桃李隂成四海間之
句時最爲盛事自是相繼入相者皆不復再講此禮
信不可常行也
劉季孫初以左班殿直監饒州酒王荆公爲江東提刑
巡厯至饒按酒務始至㕔事見屏間有題小詩曰呢
喃燕子語梁間底事來驚夢裏閑説與傍人應不解
杖藜携酒看芝山大稱賞之問專知官誰所作以季
[001-41a]
孫言即召與之語嘉歎升車而去不復問務事既至
傳舍適郡學生持狀立庭下請差官攝州學事公判
監酒殿直一郡大驚遂知名云
舊説徐敬業敗與駱賔王俱不死皆去爲浮屠以免賔
王居杭州靈隱寺因續宋之問詩人始知之而唐新
書不載今宋詩乃見賔王集中惟題鷲嶺鬱苕嶢龍
宫鎻寂寥兩句是宋作自樓觀滄海日門對淛江潮
以後五韻皆賔王所續方武后初革命天下所共疾
[001-41b]
敬業與賔王首唱義則世哀之而爲隱藏理或有之
此詩不知後人因其傳而録之賔王集耶或本集固
自爲賔王作而收之也然賔王集乃古本非後人所
裒次者若此詩當時已自録於集中則賔王之不死
亦一證也
魏晉間人詩大抵專工一體如侍宴從軍之類故後來
相與祖習者亦但因其所長取之耳謝靈運擬鄴中
七子與江淹雜擬是也梁鍾嶸作詩品皆云某人詩
[001-42a]
出於某人亦以此然論陶淵明乃以爲出於應璩此
語不知其所據應璩詩不多見惟文選載其百一詩
一篇所謂下流不可處君子慎厥初者與陶詩了不
相類五臣注引文章録云曹爽用事多違法度璩作
此詩以刺在位意若百分有補於一者淵明正以脱
略世故超然物外爲意顧區區在位者何足累其心
哉且此老何嘗有意欲以詩自名而追取一人而模
放之此乃當時文士與世進取競進而爭長者所爲
[001-42b]
何期此老之淺葢嶸之陋也
江淹擬湯惠休詩曰日暮碧雲合佳人殊未來古今以
爲佳句然謝靈運圓景早已滿佳人猶未還謝𤣥睴
春草秋更緑公子未西歸即是此意嘗怪兩漢間所
作騷文未嘗有新語直是句句規模屈宋但換字不
同耳至晉宋以後詩人之辭其敝亦然若是雖工亦
何足道葢當時祖習共以爲然故未有譏之者耳
嵇康幽憤詩云性不傷物頻致怨憎昔慙下惠今愧孫
[001-43a]
登葢志鍾㑹之悔也吾嘗讀世説知康乃魏宗室壻
審如此雖不忤鍾㑹亦安能免死耶嘗稱阮籍口不
臧否人物以爲可師殊不然籍雖不臧否人而作青
白眼亦何以異籍得全於晉直是早附司馬師隂託
其庇耳史言禮法之士嫉之如讐賴司馬景王全之
以此而言籍非附司馬氏未必能脱禍也今文選載
蔣濟勸進表一篇乃籍所作籍忍至此亦何所不可
爲籍著論鄙世俗之士以爲猶虱處乎裩中籍委身
[001-43b]
於司馬氏獨非裩中乎觀康尚不屈於鍾㑹肯賣魏
而附晉乎世俗但以迹之近似者取之葢以爲嵇阮
吾每爲之太息也
晉人多言飲酒有至於沉醉者此未必意真在於酒葢
方時艱難人各懼禍惟託於醉可以粗逺世故葢自
陳平曹參以來已用此䇿漢書記陳平於劉吕未判
之際日飲醇酒戱婦人是豈真好飲耶曹參雖與此
異然方欲解秦之煩苛付之清淨以酒杜人是亦一
[001-44a]
術不然如蒯通輩無事而獻説者且將日走其門矣
流傳至嵇阮劉伶之徒雖全欲用此爲保身之計此
意惟顔延年知之故五君詠云劉伶善閉闗懷情滅
聞見韜精日沉飲誰知非荒宴如是飲者未必劇飲
醉者未必真醉也後世不知此凡溺於酒者往往以
嵇阮爲例濡首腐脇亦何恨於死耶
古今論詩者多矣吾獨愛湯惠休稱謝靈運爲初日芙
渠沈約稱王筠爲彈丸脫手兩語最當人意初日芙
[001-44b]
渠非人力所能爲而精彩華妙之意自然見於造化
之妙靈運諸詩可以當此者亦無幾彈丸脫手雖是
輸冩便利動無留礙然其精圓快速發之在手筠亦
未能盡也然作詩審到此地豈復更有餘事韓退之
贈張籍云君詩多態度靄靄春空雲司空圖記戴叔
倫語云詩人之辭如藍田日暖良玉生煙亦是形似
之微妙者但學者不能味其言耳
王介字中甫衢州人博學善譏謔嘗舉制科不中與王
[001-45a]
荆公逰甚欵曲然未嘗降意少相下熈寧初荆公以
翰林學士被召前此屢召不起至是始受命介以詩
寄云草廬三顧動幽蟄蕙帳一空生曉寒用蕙帳事
葢有所諷荆公得之大笑他日作詩有丈夫出處非
無意猿鶴從來自不知之句盖爲介發也
詩禁體物語此學詩者類能言之也歐陽文忠公守汝
隂嘗與客賦雪於聚星堂舉此令往往皆閣筆不能
下然此亦定法若能者則出入縱横何可拘礙鄭谷
[001-45b]
亂飄僧舍茶煙溼宻酒歌樓酒力微非不去體物語
而氣格如此其卑蘇子瞻凍合玉樓寒起粟光搖銀
海眩生花超然飛動何害其言玉樓銀海韓退之兩
篇力欲去此弊雖冥搜竒譎亦不免有縞帶銀杯之
句杜子羙暗度南樓月寒生北渚雲初不避雲月字
若隨風且開葉帶雨不成花則退之兩篇殆無以過
之也
韓魏公初鎮定武時年纔四十五德望偉然中外莫不
[001-46a]
傾屬公亦自以天下爲已任遇事不憚勤勞晩作閱
古堂嘗爲八詠其壘石藥圃溝泉三篇卒章云主人
未有銘功處日視崔嵬激壯懷吾心盡欲醫民病長
得憂民病不銷誰知到此幽閑地多少餘波濟物來
其意氣所懷固已見於造次賦詠之間終成大勲豈
徒言之而已哉
五代王仁裕知貢舉王丞相漙爲狀元時年二十六後
六年遂相周世宗猶及本朝以太子太保罷歸班年
[001-46b]
纔四十二前此所未有也溥初拜相仁裕猶致仕無
恙嘗以詩賀溥云一戰文場㧞趙旗便調金鼎佐無
爲白麻驟降恩何極黄髮初聞喜可知䟦勑按前人
到少築沙堤上馬歸遲立班始得遙相見親洽爭如
未貴時溥在位每休沐必詣仁裕從容終日葢唐以
來座主門生之禮尤厚今王丞相將明霍侍郎端友
牓南省奏名時知舉四人安樞宻處厚劉尚書彦修
與今鄧樞宻子常范右丞謙叔吾亦忝㸃檢試巻官
[001-47a]
鄧范不唯及見其登庸可以繼仁裕且同在政府則
仁裕所不及也
[001-47b]
石林詩話
欽定四庫全書
石林詩話 宋 葉夢得 撰
趙清獻公以清徳服一世平生畜雷氏琴一張鶴與白
龜各一所向與之俱始除帥成都蜀風素侈公單馬
就道以琴鶴龜自隨蜀人安其政治聲藉甚元豐間
既罷政事守越復自越再移蜀時公將老矣過泗州
渡淮前已放鶴至是復以龜投淮中既入見先帝問
聞卿前已匹馬入蜀所攜獨琴鶴亷者固如是乎公
[001-1b]
頓首謝故其詩有云馬尋舊路如歸去龜放長淮不
再來者自紀其實也
劉貢父天資滑稽不能自禁遇可諧諢雖公卿不避與
王荆公素厚荆公復當國亦屢謔之雖毎為絶倒然
意終不能平也元豐末為東京轉運使貶衡州監酒
雖坐他累議者嘗以時相姓名為戲惡之也元祐初
起知襄州淳于髠墓在境内嘗以詩題云微言動相
國大笑絶冠纓流轉有餘智滑稽全姓名師儒空稷
[001-2a]
下衡蓋盡南荆贅壻不為辱旅墳知客卿又有續陳
師厚善謔詩云善謔知君意何傷衛武公葢記前事
且以自解云
晏元獻公留守南郡王君玉時巳為館閣挍勘公特請
於朝以為府簽判朝廷不得巳使帶館職從公外官
帶館職自君玉始賓主相得日以賦詩飲酒為樂佳
時勝日未嘗輒廢也嘗遇中秋隂晦齋厨夙為備公
適無命既至夜君玉宻使人伺公曰已寢矣君玉亟
[001-2b]
為詩以入曰只在浮雲最深處試馮絃管一吹開公
枕上得詩大喜即索衣起徑召客治具大合樂至夜
分果月出遂樂飲逹旦前輩風流固不凡然幕府有
佳客風月亦自如人薏也
歐陽文忠公記梅聖俞河豚詩春洲生荻芽春岸飛楊
花破題兩句已道盡河豚好處謂河豚出於暮春食
栁絮而肥殆不然今浙人食河豚始於上元前常州
江隂最先得方出時一尾至直千錢然不多得非富
[001-3a]
人大家預以金噉漁人未易致二月後日益多一尾
纔百錢耳栁絮時人已不食謂之班子或言其腹中
生蟲故惡之而江西人始得食葢河豚出於海初與
潮俱上至春深其數稍流入于江公吉州人故所知
者江西事也
姑蘇州學之南積水瀰數頃傍有一小山高下折相望
葢錢氏時廣陵王所作既積土山因以其地瀦水今瑞
光寺即其宅而此其别圃也慶厯間蘇子美謫廢以
[001-3b]
四十千得之為居傍水作亭曰滄浪歐陽文忠公詩
所謂清風明月本無價可惜秪賣四萬錢者也子美
既死其後不能保遂屢易主今為章僕射子厚家所
有廣其故址為大閣又為堂山上亭北跨水復有山
名洞山章氏併得之既除地發其下皆嵌空大石又
得千餘株亦廣陵時所藏益以増累其隙兩山相對
遂為一時雄觀土地葢有所歸也
王荆公晩年詩律尤精嚴造語用字間不容髪然意與
[001-4a]
言㑹言隨意遣渾然天成殆不見有牽率排比處如
含風鴨緑鱗鱗起弄日鵞黄褭褭垂讀之初不覺有
對偶至細數落花因坐久緩尋芳草得歸遲但見舒
閑容與之態耳而字字細攷之若經櫽括權衡者其
用意亦深刻矣嘗與葉致逺諸人和頭字韻詩往返
數四其末篇有云名譽子真矜谷口事功新息困壺
頭以谷口對壺頭其精切如此後數日復取本追改
云豈愛京師傳谷口但知鄉里勝壺頭只今集中兩
[001-4b]
本並存
蔡天啟云荆公每稱老杜鈎簾宿鷺起丸藥流鸎囀之
句以為用意高妙五字之模楷他日公作詩得青山
捫虱坐黄鳥挾書眠自謂不減杜語以為得意然不
能舉全篇余嘗頃以語薛肇明肇明後被㫖編公集
求之終莫得或云公但得此一聨未嘗成章也
襌宗論雲間有三種語其一為隨波逐浪句謂隨物應
機不主故常其二為截斷衆流句謂超出言外非情
[001-5a]
識所致其三為函葢乾坤句謂泯然皆契無間可伺
其深淺以是為序予嘗戲謂學子言老杜詩亦有此
三種語但先後不同波漂菰米沈雲黑露冷蓮房墜
粉紅為函葢乾坤句以落花游絲白日静鳴鳩乳燕
青春深為隨波逐浪句以百年地僻柴門逈五月江
深草閣寒為截斷衆流句若有解此當與渠同參
歐陽文忠公詩始矯崐體專以氣格為主故其言多平
易疎暢律詩意所到處雖語有不倫亦不復問而學
[001-5b]
之者往往遂失真傾囷倒廪無復餘地然公詩好處
豈專在此如崇徽公主手痕詩玉顔自昔為身累食
肉何人與國謀此自是兩叚大議論而抑揚曲折發
見於七字之中婉麗雄勝字字不失相對雖崐體之
工者亦未易比言意所㑹要當如是乃為至到
許昌西湖與子城宻相附縁城而不可䇿杖往來不涉
城市云是曲環作鎮時取土築城因以其地導潩水
瀦之略廣百餘畆中為横堤初但有其東之半耳其
[001-6a]
西廣於東増倍而水不甚深宋莒公為守時因起黄
河春夫浚治之始與西相通則其詩所謂鑿開魚鳥
忘情地展盡江湖極目天者也其後韓持國作大亭
水中取其詩名之曰展江然水面雖闊西邊終易堙
塞數十年來公厨規利者遂涸以為田嵗入纔得三
百斛以佐釀酒而水無㡬矣予為守時復以還舊稍
益開浚𣺌然真有江湖之趣莒公詩更有一篇中云
向晚舊灘都浸月遇寒新水便生煙尤風流有味而
[001-6b]
世不傳往往但記前聨耳
賈文元曲水園在許昌城北有大竹三十餘畆潩河貫
其中以入西湖最為佳處初為本州民所有文潞公
為守買得之潞公自許移鎮北門而文元為代一日
挈家往遊題詩壁間云畫船載酒及芳辰丞相園林
潩水濵虎節麟符抛不得却將清景付閑人遂走使
持詩寄北門潞公得之大喜即以地劵歸賈氏文元
亦不辭而受然文元居京師後亦不復再至園今荒
[001-7a]
廢竹亦殘毁過半矣
杜正獻公自少清羸若不勝衣年過四十鬚髪即盡白
雖立朝孤竣凛然不可屈而不為竒節危行雍容持
守不以有所不為為賢而以得其所為為幸歐陽文
忠公素出其門公謝事居宋文忠適來為守相與歡
甚公不甚飲酒唯賦詩唱酬是時年巳八十然憂國
之意猶慷慨不已每見於色歐公嘗和公詩有云貎
先年老因憂國事與心違始乞身公得之大喜常自
[001-7b]
諷誦當時以謂不惟曲盡公志雖其形貎亦在模冩
中也
元豐初北人來議地界韓丞相名縝自樞宻院都承㫖
出分畫玉汝有愛妾劉氏將行劇飲通夕且作樂府
詞留别翌日神宗巳宻知忽中批步軍司遣兵為搬
家追送之玉汝初莫測所因乆之方知其自樂府發
也葢上以恩澤待下雖閨門之私亦恤之如此故中
外士大夫無不樂盡其力劉貢父玉汝姻黨即作小
[001-8a]
詩寄之以戯云嫖姚不復顧家為誰謂東山乆不歸
巻耳幸容携婉孌皇華何啻有光輝玉汝之詞由此
亦遂盛傳於天下
神宗皇帝天性儉約奉慈夀宫尤盡孝道慈聖太后嘗
以乘輿服物未備因同天節作珠子鞍轡為夀神宗
一御於禁中後藏去不復用一日與兩宫幸後苑賞
花慈夀輦至神宗即降步親扶慈聖出輦屢却不從
聞者太息慈聖上僊李奉世時為侍郎進挽詩有珠
[001-8b]
韀昔御恩猶未玉輦親扶事已非葢記此二事神宗
覽之泣下
蔡天啟云嘗與張文潛論韓栁五言警句文潛舉退之
暖風抽宿麥清雨巻歸旗子厚壁空殘月曙門掩候
蟲秋皆為集中第一
司馬温公熙寜間自長安得請留臺歸始至洛中嘗以
詩言懷云三十餘年西復東勞生薄宦等飛蓬所存
舊業惟清白不負明君有樸忠早避喧煩真得䇿未
[001-9a]
逄危辱早收功太平觸處農桑滿贏取閭閻鶴髮翁
出處大節世固不容復議是時雖以論不合去而神
宗眷禮之意愈厚然猶以避煩畏辱爲言況其下者
乎元祐初起相至是十七年矣度公之意初葢未嘗
以自期也
外祖晁君誠善詩蘇子瞻爲集序所謂温厚静深如其
爲人者也黄魯直常誦其小雨愔愔人不寐卧聽羸
馬齕殘䔫愛賞不已他日得句云馬齕枯萁喧午夢
[001-9b]
誤驚風雨浪翻江自以爲工以語舅氏無咎曰吾詩
實發於乃翁前聯余始聞舅氏言此不解風雨翻江
之意一日憇於逆旅聞傍舍有澎湃鞺鞳之聲如風
浪之厯船者起視之乃馬食於槽水與草齟齬於槽
間而爲此聲方悟魯直之好竒然此亦非可以意索
適相遇而得之也
元豐間蘇子瞻繫大理獄神宗本無意深罪子瞻時相
進呈忽言蘇軾於陛下有不臣意神宗改容曰軾固
[001-10a]
有罪然於朕不應至是卿何以知之時相因舉軾檜
詩根到九泉無曲處世間唯有蟄龍知之句對曰陛
下飛龍在天軾以爲不知已而求之地下之蟄龍非
不臣而何神宗曰詩人之詞安可如此論彼自詠檜
何預朕事時相語塞章子厚亦從旁解之遂薄其罪
子厚嘗以語余且以危言詆時相曰人之害物無所
忌憚有如是也
開簾風動竹疑是故人來與徘徊花上月空度可怜宵
[001-10b]
此兩聯雖見唐人小說中其實佳句也鄭谷詩睡輕
可忍風敲竹飲散那堪月在花意葢與此同然論其
格力適堪掲酒家壁與市人書扇耳天下事毎患自
以爲工處着力太過何但詩也
蜀人君翼黄魯直黔中時從逰最久嘗言見魯直自矜
詩一聯云人得交逰是風月天開圖畵即江山以爲
晩年最得意每舉以教人而終不能成篇葢不欲以
常語雜之然魯直自有山圍燕坐圖畵出水作夜窓
[001-11a]
風雨來之句余以爲氣格當勝前聯也
詩下䨇字極難須使七言五言之間除去五字三字外
精神興致全見於兩言方爲工妙唐人記水田飛白
鷺夏朩囀黄鸝爲李嘉祐詩王摩詰竊取之非也此
兩句好處正好添漠漠隂隂四字此乃摩詰爲嘉祐
㸃化以自見其妙如李光弼將郭子儀軍一號令之
精彩數倍不然如嘉祐本句但是詠景耳人皆可到
要之當令如老杜無邊落朩蕭蕭下不盡長江袞袞
[001-11b]
來與江天漠漠鳥䨇去風雨時時龍一吟等乃爲超
絶近世王荆公新秋浦溆綿綿靜薄晚園林往往青
與蘇子瞻浥浥爐香初泛夜離離花影欲揺春皆可
以追配前作也
詩終篇有操縱不可拘用一律蘇子瞻林行婆家初閉
戸翟夫子舍尚留闗始讀殆未測其意葢下有娟娟
缺月黄昏後嫋嫋新居紫翠間繋懣豈無羅帶水割
愁還有劔鋩山四句則入頭不怕放行寧傷於拙也
[001-12a]
然繫懣羅帶割愁劔鋩之語大是險諢亦何可屢打
長篇最難晉魏以前詩無過十韻者葢嘗使人以意逆
志初不以序事傾盡爲工至老杜述懷北征諸篇窮
極筆力如太史公紀傳此固古今絶唱然八哀八篇
本非集中髙作而世多尊稱之不敢議此乃揣骨聽
聲耳其病盖傷於多也如李邕蘇源明詩中極多累
句余嘗痛刋去僅各取其半方爲盡善然此語不可
爲不知者言也
[001-12b]
江干初雪圖真蹟藏李邦直家唐䗶本世傳爲摩詰所
作末有元豐間王禹玉蔡持正韓玉汝章子厚王和
甫張䆳明安厚卿七人題詩建中靖國元年韓師朴
相邦直厚卿同在二府時前七人者所存唯厚卿而
已持正貶死嶺外禹玉追貶子厚方貶玉汝和甫䆳
明則死久矣故師朴繼題其後曰諸公當日聚巖廊
半謫南荒半已亡惟有紫樞黄閣老再開圖畵看瀟
湘是時邦直在門下厚卿在西府紫樞黄閣謂二人
[001-13a]
也厚卿復題云曾㳺滄海困驚瀾晚渉風波路更難
從此江湖無限興不如秪向畵圖看而邦直亦自題
云此身何補一毫芒三辱清時政事堂病骨未爲山
下土尚尋遺墨話存亡余家有此模本併録諸公詩
續之每出慨然自元豐至建中靖國幾三十年諸公
之名官亦已至矣然始皆有願爲圖中之逰而不暇
得故禹玉云何日扁舟載風雪却將蓑笠伴漁人玉
汝云君恩未報身何有且寄扁舟夢想中其後廢謫
[001-13b]
流竄有雖死不得免者而江湖間此景無處不有皆
不得一償厚卿至爲危辭葢有激而云豈此景無不
可得亦自不能踐其言耳
韓持國雖剛果特立風節凛然而情致風流髙其流輩
許昌崔象之侍郎舊第今爲杜君章家所有㕔後小
亭僅丈餘舊有海棠兩株持國每花開時輒載酒日
飲其下竟謝而去嵗以爲常至今故老猶能言之余
嘗於小亭柱間得公二絶句其一云濯錦江頭干萬
[001-14a]
枝當年未解惜芳菲而今得向君家見不怕春寒雨
溼衣尚可想見當時氣味韓忠憲公嘗帥蜀持國兄
弟皆侍行尚少故前兩句云爾其二云長條無風亦
自動柔艶着雨更相宜漫其後句曾存之家池中島
上亦有海棠十許株余爲守時嵗亦與王幼安諸人
席地屢飲然此公勝處不能繼也
詩之用事不可牽强必至於不得不用而後用之則事
辭爲一莫見其安排鬭湊之迹蘇子瞻嘗爲人作挽
[001-14b]
詩云豈意日斜庚子後忽驚嵗在己辰年此乃天生
作對不假人力温庭筠詩云有用甲子相對者云風
巻蓬根屯戊巳月移松影守庚申兩語本不相類其
題云與道士守庚申時聞西方有警事邂逅適然固
不可知然以其用意附㑹觀之疑若得此對而就爲
之題者此蔽於用事之弊也前輩詩材亦或預爲儲
蓄然非所當用未嘗强出余嘗從趙德麟假陶淵明
集本葢子瞻所閱者時有改定字末手題兩聯云人
[001-15a]
言盧杞是姦邪我覺魏公真嫵媚又槐花黄舉子忙
促織鳴懶婦驚不知偶書之耶或將以爲用也然子
瞻詩後不見此語則固無意於必用矣王荆公作韓
魏公挽辭云朩稼曾聞逹官怕山頽今見哲人萎或
言亦是平時所得魏公之薨是嵗適雨朩氷前一嵗
華山崩偶有二事故不覺爾
世言社日飲酒治聾不知其何據五代李濤有春社從
李昉求酒詩云社公今日没心情乞爲治聾酒一瓶
[001-15b]
惱亂玉堂將欲徧依稀巡到第三㕔昉時爲翰林學
士有日給内庫酒故濤從乞之則其傳亦已久矣社
公濤小字也唐人在慶侍下雖官髙年大皆稱小字
濤性疎逹不覊善諧謔與朝士言亦多以社翁自名
聞者無不以爲笑然亮直敢言後官亦至宰相
韓退之䨇鳥詩殆不可曉頃嘗以問蘇丞相子容云意
似是指佛老二學以其終篇本末考之亦或然也
杜子羙病柏病橘枯椶枯楠四詩皆興當時事病柏當
[001-16a]
爲明皇作與杜鵑行同意枯椶比民之殘困則其篇
中自言矣枯楠云猶含棟梁具無復霄漢志當爲房
次律之徒作惟病橘始言惜哉結實小酸澁如棠梨
末以比荔枝勞民疑若指近倖之不得志者自漢魏
以來詩人用意深逺不失古風惟此公爲然不但語
言之工也
劉貢父以司空圖詩中咄喏二字辯晉書所載石崇豆
粥咄嗟而辦爲誤以喏爲嗟非也孫楚詩自有三命
[001-16b]
皆有極咄嗟不可保之語此亦豈是以喏爲嗟古今
語言固有各於一時本不與後世相通者咄嗟皆聲
也自晉以前未見有言咄殷浩所謂咄咄逼人葢拒
物之聲嗟乃嘆聲咄嗟猶言呼吸疑是晉人一時語
故孫楚亦云爾
頃見晁無咎舉魯直詩人家寒橘柚秋色老梧桐張文
潛云斜日兩竿眠犢晚春波一頃去鳬寒皆自以爲
莫能及
[001-17a]
王荆公詩有老景春可惜無花可留得莫嫌柳渾青終
恨李太白之句以古人姓名藏句中葢以文爲戯或
者謂前無此體自公始見之余讀權德輿集其一篇
云藩宣秉戎寄衡石崇位勢年紀信不留弛張良自
媿樵蘇則爲愜𤓰李斯可畏不顧榮官尊每陳農畝
利家林類巖巘負郭躬歛積志滿寵生嫌養䝉恬勝
智疎鍾皓月曉晚景丹霞異澗谷永不諼山川景梁
冀無累頗符生學展禽尚志從此直不疑支離疎世
[001-17b]
事則德輿已嘗爲此體乃知古人文章之變殆無遺
藴德輿在唐不以詩名然詞亦雅暢此篇雖主意在
立别體然亦自不失爲佳製也
楊大年劉子儀皆喜唐彦謙詩以其用事精巧對偶親
切黄魯直詩體雖不類然亦不以楊劉爲過如彦謙
題漢髙廟云耳聞明主提三尺眼見愚民盜一抔雖
是着題然語皆歇後一抔事無兩出或可略土字如
三尺律三尺喙皆可何獨劍乎耳聞明主眼見愚民
[001-18a]
尤不成語余數見交㳺道魯直意殊不可解蘇子瞻
詩有買牛但自捐三尺射鼠何勞挽六鈞亦與此同
病六鈞可去弓字三尺不可去劍字此理甚易知也
蘇子瞻嘗兩用孔稚圭鳴蛙事如水底笙簧蛙兩部山
中奴婢橘千頭雖似笙簧易鼓吹不礙其意同至已
遣亂蛙成兩部更邀明月作三人則成兩部不知爲
何物亦是歇後故用事寧與出處語小異而意同不
可盡牽出處語而意不顯也
[001-18b]
學者多議子瞻朩杪見龜趺以爲語病謂龜趺不當出
朩杪殊未之思此題程筠光墓歸真亭也東南多塟
山上碑亭柱往往在半山間未必皆平地則下視之
龜趺出朩杪何足怪哉
李廌陽翟人少以文字見蘇子瞻子瞻喜之元祐初知
舉廌適就試意在必得廌以魁多士及攷章援程文
大喜以爲廌無疑遂以爲魁既拆號悵然出院以詩
送廌歸曰平時謾識古戰場過眼終迷日五色盖道
[001-19a]
其本意廌自是學亦不進家貧不甚自愛嘗以書責
子瞻不薦已子瞻後稍薄之竟不第而死
劉季孫平之子能作七字家藏書數干巻善用事送孔
宗翰知揚州詩有云詩書魯國真男子歌吹揚州作
貴人多稱其精當爲杭州鈐轄子瞻作守深知之後
嘗以詩寄子瞻云四海共知霜鬢滿重陽曾揷菊花
無子瞻大喜在頴州和季孫詩所謂一篇向人冩肝
肺四海知我霜鬢斑葢記此也
[001-19b]
文同字與可蜀人與蘇子瞻爲中表兄弟相厚爲人靖
深超然不攖世故善畵墨竹作詩騷亦過人熈寧初
時論既不一士大夫好惡紛然同在館閣未嘗有所
向背時子瞻數上書論天下事退而與賔客亦言多
以時事爲譏誚同極以爲不然每苦口力戒之子瞻
不能聽也出爲杭州通判同送行詩有北客若來休
問事西湖雖好莫吟詩之句及黄州之謫正坐杭州
詩語人以爲知言
[001-20a]
楊文公在翰林以讒佯狂去職然聖眷之不衰聞疾愈
即起爲郡未幾復以判秘監召既到闕以詩賜之曰
瑣闥往年司制誥共嘉藻思類相如蓬山今日詮墳
史還仰多聞過仲舒報政列城歸覲後疏恩髙閣拜
恩初諸生濟濟彌瞻望鉛槧諮詢辯魯魚祖宗愛惜
人材保全忠賢之意如此文公後卒與宼萊公力排
宫闈協定大策功雖不終其盡力於國者亦可以無
愧也
[001-20b]
古詩有離合體近人多不解此體余讀文類得北海四
言一篇云漁父屈節水潛匿方與時進止出寺弛張
吕公饑釣闔口渭旁九域有聖無土不王好是正直
女固子臧海外有截隼逝鷹揚六翮不奮羽儀未彰
龍蛇之蟄比他可忘玟琁隱耀羙玉韜光無名無譽
放言深藏按轡安行誰謂路長此篇離合魯國孔融
文舉六字徐而考之詩二十四句每四句離合一字
如首章云漁父屈節水潛匿方與時進止出寺弛張
[001-21a]
第一句漁字第二句水字漁犯水字而去水則存者
爲魚字第三句有時字第四句有寺字時犯寺字而
去寺則存者爲日字離魚與日而合之則爲魯字下
四章類此殆古人好竒之過欲以文字示其巧也
劉丞相莘老殿試時蘇丞相子容爲詳定官子容後尹
南京莘老復僉判在幕中相與歡甚元祐初莘老自
中司入爲左丞子容猶爲翰林學士承㫖及莘老遷
黄門子容始爲左丞莘老宿東省嘗以詩寄子容云
[001-21b]
膺門早嵗預登龍僉幕中間託下風敢謂彈冠煩貢
禹毎思移疾避胡公葢記前事而子容答之有末路
自驚黄髮老平時曾識黑頭公之句當時以爲盛事
又三年莘老既相而罷子容始踐其位云
王荆公少以意氣自許故詩語惟其所向不復更爲涵
蓄如天下蒼生待霖雨不知龍向此中蟠又萬緑叢
中紅一㸃動人春色不須多平治險穢非無力潤澤
焦枯是有材之類皆直道其胸中事後爲羣牧判官
[001-22a]
從宋次道盡假唐人詩集博觀而約取晚年始盡深
婉不迫之趣乃知文字雖工拙之定限然亦必視初
壯雖工方其未至時亦不能力强而遽至此也
髙荷荆南人學杜子羙作五言頗得句法黄魯直自戎
州歸荷以五十韻見魯直極愛賞之嘗和其言有云
張侯海内長句晁子廟中雅歌髙郎少加筆力我知
三傑同科張謂文潛晁謂無咎也無咎聞之頗不平
荷晚爲童貫客得蘭州通判以死既不爲時論所與
[001-22b]
其詩亦不復傳云
杜牧詩清時有味是無能閑愛孤雲靜愛僧擬把一麾
江海去樂㳺原上望昭陵此葢不滿於當時故末有
望昭陵之句汪輔之在場屋能作賦略與鄭毅夫滕
逹道齊名以意氣自負既登第久不得志常鬱鬱不
樂語多議刺元豐初始爲河北轉運使未幾坐累謫
官累年遇赦幸復知處州謝表有云清時有味白首
無能蔡持正爲侍御史引杜牧詩爲證以爲怨望遂
[001-23a]
復罷
古今人用事有趂筆快意而誤者雖名輩有所不免蘇
子瞻石建方欣洗牏厠姜龎不解歎蛜蝛據漢書牏
厠本作厠牏葢中衣也二字義不應可顛倒用魯直
啜羮不如放麋樂羊終愧巴西本是西巴見韓非子
葢貪於得韻亦不暇省爾
宼萊公南遷道過襄州嘗畱一絶句於驛亭曰沙堤築
處迎丞相驛吏催時送逐臣到了輸他林下客無榮
[001-23b]
無辱自由身林下客大槩言之初無所主名也胡祕
監旦素不爲公所喜時適居郡下既聞之遂以林下
客謂公爲已發且有稱快之語聞者無不皆笑
詩人以一字爲工世固知之惟老杜變化開闔出竒無
窮殆不可以形迹捕如江山有巴蜀棟宇自齊梁逺
近數千里上下數百年只在有與自兩字間而吞納
山川之氣俯仰古今之懷皆見於言外滕王亭子粉
墻猶竹色虛閣自松聲若不用猶與自兩字則餘八
[001-24a]
言凡亭子皆可用不必滕王也此皆工妙至到人力
不可及而此老獨雍容閑肆出於自然略不見其用
力處今人多取其已用字模放用之偃蹇狹陋盡成
死法不知意與境㑹言其中節凡字皆可用也
讀古人詩多意所喜處誦憶之久往往不覺誤用爲己
語綠隂生晝寂孤花表春餘此韋蘇州集中最爲警
䇿而荆公詩乃有綠隂生晝寂幽草弄秋妍之句大
抵荆公閱唐詩多於去取之間用意尤精觀百家詩
[001-24b]
選可見也如蘇子瞻山圍故國城空在潮打西陵意
未平此非誤用直是取舊句縱横役使莫彼我爲辨
耳
慶厯八年王則叛真定既誅始析河北大名定武真定
髙陽爲四路置帥更命儒臣以輯邊備魏公自鄆州
徙鎮各大興方略事無不自親嘗有題養貞亭詩云
所期清䇿慮不是愛精神又云吏民還解否吾豈茍
安人其志可見矣郡圃號衆春㑹嵗饑渉春未嘗一
[001-25a]
逰陳薦在幕府以詩請公云水底魚龍思鼓吹沙頭
鷗鷺望旌旗公亟答之云細民溝壑方援手别館鸎
花任送春在鎮五年政聲流聞自是天下遂屬以爲
相
王荆公在鍾山有馬甚惡蹄齧不可近一日兩挍牽至
庭下告公請鬻之蔡天啟時在坐曰世安有不可調
之馬第久不騎驕耳即起捉其騣一躍而上不用銜
勒馳數十里而還荆公大壯之即作集句詩贈天啟
[001-25b]
所謂蔡子勇成癖能騎生馬駒者後又有身著青衫
騎惡馬日行三百尚嫌遲心源落落堪爲將却是君
王耒備知士大夫盛傳荆公以将帥之材許天啟紹
聖初章申公當國首欲進天啟侍從㑹執政有不悦
者乃出爲永興軍路提舉常平因欲稍遷爲帥㑹丁
内艱不果猶是用荆公遺意也
元豐間嘗久旱不雨裕陵禁中齋禱甚力一日夢有僧
乗馬馳空中口吐雲霧既覺而雨大作翌日遣中貴
[001-26a]
人尋夢中所見物色於相國寺三門五百羅漢中第
十三尊像彷彿即迎入内視之正所夢也王丞相禹
玉作喜雨詩云良弼爲辜霖雨望神僧作霧應精求
元參政厚之仙驥薾雲穿仗下佛花吹雨匝天流葢
記此相國寺羅漢本江南李氏時物在廬山東林寺
曹翰下江南盡取其城中金帛寳貨連百餘舟私盜
以歸無以爲之名乃取羅漢毎舟載十許尊獻之詔
因賜於相國寺當時謂之神羅漢云
[001-26b]
荆公詩用法甚嚴尤精於對偶嘗云用漢人語止可以
漢人語對若參以異代語便不相類如一水䕶田將
緑遶兩山排闥送青來之類皆漢人語也此惟公用
之不覺拘窘卑凡如周顒宅在阿蘭若婁約身隨窣
堵波皆以梵語對梵語亦此意嘗有人向公稱自喜
田園安五柳但嫌尸祝擾庚桑之句以爲的對公笑
曰伊但知栁對桑爲的然庚亦自是數葢以十干數
之也
[001-27a]
焦中書南㕔壁間有晏元獻題詠上竿伎一詩云百尺
竿頭褭褭身足騰跟挂駭傍人漢隂有叟君知否抱
甕區區亦未貧當時固必有謂文潞公在樞府嘗一
日過中書與荆公行至題下特遲留誦詩久之亦未
能無意也荆公他日復題一篇於詩後云賜也能言
未識真誤將心許漢隂人桔橰俯仰何妨事抱甕區
區老自身
張景脩字敏叔常州人余大父客也少刻苦作詩至老
[001-27b]
不衰典雅平易時多佳句元豐末爲饒州浮梁令邑
子朱天錫以神童應詔景脩作詩送之天錫到闕㑹
忘取本州公據爲禮部所却因擊登聞鼓院繳景脩
所送詩爲證神宗一見大稱賞之翌日以語宰相王
禹玉恨四方有遺材即令召對禹玉言不欲以一詩
召人恐長浮競不若俟其秩滿赴部命之遂止令中
書籍記姓名比景脩罷官任神宗已升遐亦云命矣
大觀中始與余同爲祠曹郎中年已幾七十有詩數
[001-28a]
千篇大父元祐間自湖南憲請宫祠歸景脩嘗以詩
寄曰聞說年來請洞霄江湖奉使久勤勞有神僊處
閑方得用老成時退更髙借宅但須新種竹尋仙想
見舊栽桃浮梁居士塵埃甚鬚髮而今也二毛其詩
大抵類此流落無聞亦可惜也
常待制秩居汝隂與王深父皆有盛名於嘉祐治平之
間屢召不至雖歐陽文忠公亦重推禮之其詩所謂
笑殺頴川常處士十年騎馬聽朝鷄者是也熈寧初
[001-28b]
荆公當國力致之遂起判國子監太常禮院聲譽稍
減於前嘗一日大雪趨朝與百官待門於仗舎時秩
已衰寒甚不可忍喟然若有所恨者乃舉文忠詩以
自戯曰凍殺頴川常處士也來騎馬聽朝鷄
前輩詩文各有平生自得意處不過數篇然他人未必
能盡知也毘陵正素處士張子厚善書余嘗於其家
見歐陽文忠子棐以烏絲欄絹一軸求子厚書文忠
明妃曲兩篇廬山髙一篇略云先公平日未嘗矜大
[001-29a]
所爲文一日被酒語棐曰吾廬山髙今人莫能爲唯
李太白能之明妃曲後篇太白不能爲唯杜子羙能
之至於前篇則子羙亦不能爲唯吾能之也因欲别
録此三篇也
余居吳下一日出閶門至小寺中壁間有題詩一絶云
黄葉西陂水漫流遽蒢風急滯扁舟夕陽暝色來千
里人語雞聲共一丘意極喜初不書名氏問寺僧云
吳縣宼主簿所作今官滿去矣歸而問之吳下士大
[001-29b]
夫云寇名國寶盖與余同年然皆莫知其能詩余與
國寳牓下未嘗往來亦謾不省其爲人已而數爲好
事者舉此詩始有言國寶徐州人久從陳無已學乃
知文字淵源有所自來亦不難辨恨不得多見之也
宋景文公子京不甚爲韓魏公所知故公當國子京多
補外嘉祐末始再入爲翰林學士偶朝㑹子京因病
謁告以表自陳云不獲預率舞之列魏公見之殊不
樂
[001-30a]
元祐初駕幸太學吕丞相微仲有詩中間押行字韻館
閣諸人皆和秦學士觀一聯云涵天璧水遙迎仗映
月深花不亂行諸生聞之亦閧然觀爲人喜傲謔然
此句實迫於趂韻未必有意也
髙麗自太宗後久不入貢至元豐初始遣使來朝神宗
以張誠一館伴令問其復朝之意云其國與契丹爲
隣毎因契丹誅求藉不能堪國主王徽常誦華嚴經
祈至中國一夕忽夢至京師備見城邑宫闕之盛覺
[001-30b]
而慕之乃爲詩以記曰惡業因緣近契丹一年朝貢
幾多般移身忽到京華地可惜中霄漏滴殘余大觀
間館伴髙麗人常見誠一語録備載此事故事使人
到闕不過月計日即遣發余館伴時上欲留觀殿試
故牓及上已遂幾七十日使者頗修謹詳雅余撫之
既厚每相感餞行至占雲館而别其副韓繳如馬上
忽使人持一大玉帶贈余云此實故物其家世傳以
爲寶今以爲獻且於笏上自書一詩相别云泣涕汎
[001-31a]
瀾欲别離此生無復再來期謾將寶玉陳深意莫忘
思人見物時余以髙麗使故事無解換例力辭之其
詞雖撲拙然亦可見其意也
唐詩僧自中葉以後其名字班班爲當時所稱者甚多
然詩皆不傳如經來白馬寺僧到赤烏年數聯僅見
文士所録而已陵遲至貫休齊已之徒其詩雖存然
無足言矣中間雖皎然最爲傑出故其詩十巻獨全
亦無甚過人者近世僧學詩者極多皆無超然自得
[001-31b]
之氣往往反拾掇模傚士大夫所殘棄又自作一種
僧體格律尤凡俗世謂之酸餡氣子瞻有贈惠通詩
云語帶烟霞從古少氣含蔬筍到公無嘗語人曰頗
解蔬筍語否爲無酸餡氣也聞者無不皆笑
池塘生春草園栁變鳴禽世多不解此語爲工葢欲以
竒求之耳此語之工正在無所用意猝然與景相遇
借以成章不假繩削故非常情所能到詩家妙處當
須以此爲根本而思苦難言者往往不悟鍾嶸詩品
[001-32a]
論之最詳其略云思君如流水既是即目髙臺多悲
風亦惟所見清晨登隴首差無故實明月照積雪非
出經史古今勝語多非補假皆由直尋顔延之謝莊
尤爲繁宻於時化之故大明泰始中文書殆同書抄
近任昉王元長等辭不貴竒競須新事邇來作者寢
以成俗遂乃句無虛語語無虛字牽攣補衲蠧文已
甚自然英㫖罕遇其人余每愛此言簡切明白易曉
但觀者未嘗留意耳自唐以後既變以律體固不能
[001-32b]
無拘窘然茍大手筆亦自不妨削鐻於神志之間斵
輪於甘苦之外也
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鍾聲到客船此唐張繼題城西
楓橋寺詩也歐陽文忠公嘗病其夜半非打鍾時葢
公未嘗至吳中今吳中山寺實以夜半打鍾繼詩三
十餘篇余家有之往往多佳句王荆公編百家詩選
從宋次道借本中間有暝色赴春愁次道改赴字作
起字荆公復定爲赴字以語次道曰若是起字人誰
[001-33a]
不能到次道以爲然
張文定安道未第時貧甚衣食殆不給然意氣豪舉未
嘗少貶與劉潜李寇石曼卿往來山東諸郡任氣使
酒見者皆傾下之沛縣有漢髙祖廟并歌風臺前後
題詩人甚多無不推頌功德獨安道髙祖廟詩曰縱
酒疎狂不治生中陽有土不歸耕偶因亂世成功業
更向翁前與仲爭又歌風臺曰落魄劉郎作帝歸樽
前感慨大風詩淮隂反接英彭族更欲多求猛士爲
[001-33b]
葢自少已不凡矣
京師職事官舊皆無公廨雖宰相執政亦僦舎而居每
遇出省或有中批外奏急速文字則省吏偏持於私
第呈押既稽緩又多漏泄元豐初始建東西府於右
掖門之前毎府相對爲四位俗謂之八位裕陵幸尚
書省駐輦環視久之時張侍郎文裕以詩慶宰執元
參政厚之和云黄閣勢連東鳯闕紫樞光直右銀臺
葢東府與西闕相近西府正直右掖門崇寧末蔡魯
[001-34a]
公罷相始賜第於梁門外大觀初再入因不復遷府
居自是相繼何丞相伯通鄭丞相逹夫與今王丞相
將明皆賜第援魯公例皆於私第治事而二府往往
多虚位或爲書局官指射以置局與元豐本意稍異
也
俞紫芝字秀老揚州人少有髙行不娶得浮屠心法所
至翛然而工於作詩王荆公居鍾山秀老數相往來
尤愛重之每見於詩所謂公詩何以解人愁初日芙
[001-34b]
蓉映碧流未怕元劉爭獨歩不妨陶謝與同逰是也
秀老嘗有夜深童子喚不起猛虎一聲山月髙之句
尤爲荆公所賞亟和云新詩比舊仍增峭若許追攀
莫太髙秀老卒於元祐初惜時無發明之者不得與
林和靖一流槩見於隱逸其弟澹字清老亦不娶滑
稽善諧謔洞曉音律能歌荆公亦善之晚年作漁家
傲等樂府數闋每山行即使澹歌之然澹使酒好罵
不若秀老之恬靜一日見公云吾欲去爲浮屠但貧
[001-35a]
無錢買祠部爾公欣然爲置祠部澹約日祝髮既過
期寂無耗公問其然澹徐曰吾思僧亦不易爲公所
贈祠部已送酒家償舊債矣公爲之大笑黄魯直嘗
作三詩贈澹其一云有客夢超俗去髪脱塵冠平明
視清鏡正爾良獨難葢荆公事也
姑蘇南園錢氏廣陵王之舊圃也老朩皆合抱流水竒
石參錯其間最爲工王翰林元之爲長洲縣宰時無
日不携客醉飲常有詩曰他年我若功成後乞取南
[001-35b]
園作醉鄉今園中大堂遂以醉鄉名之大觀末蔡魯
公罷相欲東還詔以園賜公公即戯以詩示親黨云
八年帷幄竟何爲更賜南園寵退師堪笑當時王學
士功名未有便吟詩
至和嘉祐間場屋舉子爲文尚竒澁讀或不能成句歐
陽文忠公力欲革其弊既知貢舉凡文渉彫刻者皆
黜之時范景仁王禹玉梅公儀等同事而梅聖俞爲
參詳官未引試前唱酬詩極多文忠無譁戰士銜枚
[001-36a]
勇下筆春蠶食葉聲最爲警䇿聖俞有萬蟻戰時春
日暖五星明處夜堂深亦爲諸公所稱及放牓平時
有聲如劉輝輩皆不預選士論頗洶洶未幾時傳遂
閧閧然以爲主司耽於唱酬不暇詳考挍且以言五
星自比而待我曹爲蠶蟻因造爲配語自是禮闈不
復敢作詩終元豐末幾三十年元祐初雖稍稍爲之
要不如前日之盛然是牓得蘇子瞻爲第二人子由
與曾子固皆在選中亦不可謂不得人矣
[001-36b]
蘇明允至和間來京師既爲歐陽文忠公所知其名翕
然韓忠憲諸公皆侍以上客嘗遇忠憲忠憲置酒私
第惟文忠與一二執政而明允乃以布衣參其間都
人以爲之異禮席間賦詩明允有佳節屢從愁裏過
壯心時傍醉中來之句其意氣尤不少衰明允詩不
多見然精深有味語不徒發正類其文如讀易詩云
誰爲善相應嫌痩後有知音可廢彈婉而不迫哀而
不傷所作自不必多也
[001-37a]
張先郎中字子野能爲詩及樂府至老不衰居錢塘蘇
子瞻作倅時先年已八十餘視聽尚精强家猶畜聲
妓子瞻嘗贈以詩云詩人老去鶯鶯在公子歸來燕
燕忙葢全用張氏故事戱之先和云愁似鰥魚知夜
永懶同蝴蝶爲春忙極爲子瞻所賞然俚俗多喜傳
詠先樂府遂掩其詩聲識者皆以爲恨云
元厚之知荆南嘗夢至仙府與三人者聯書名傍有告
之曰君三人盖兄弟也覺而思之莫知所謂未幾召
[001-37b]
入爲學士時韓持國維揚元素繪先已在院一日因
書奏列名三人名皆從絞絲始悟夢中兄弟之意豈
造物以是爲戱耶已而持國元素皆外補厚之尹京
後三年復與元素還職而鄧文約相繼爲直院則三
人之名又皆從絞絲盖終始皆同决非偶然以此推
之仕宦升沉進退豈可以人力計許大夫選嘗作四
翰林詩記其事厚之和云聯名適似三株樹傳玩驚
看五朶雲此亦一時之異也
[001-38a]
晉魏間詩尚未知聲律對偶然陸雲相謔之辭所謂日
下荀鳴鶴雲間陸士龍者乃指爲的對至四海習鑿
齒彌天釋道安之類不一乃知此體出於自然不待
沈約而後能也舊不解四海彌天爲何等語因讀梁
慧皎髙僧傳載鑿齒與道安書云天不終朝而雨六
合者彌天之雲也𢎞淵源而潤八極者四海之流也
故摘其語以爲戯耳始晉初爲佛學者皆從其師姓
如支遁本姓闗從支謙學故爲支道安以佛學皆本
[001-38b]
釋迦爲師請以釋命氏遂爲定制則釋道安者亦其
姓也
詩語固忌用巧太過然縁情體物自有天然工妙雖巧
而不見刻削之痕老杜細雨魚兒出微風燕子斜此
十字殆無一字虛設雨細着水靣爲漚魚常一浮而
淰若大雨則伏而不出矣燕體輕弱風猛則不能勝
惟微風乃受以爲勢故又有輕燕受風斜之語至穿
花蛺蝶深深見㸃水蜻蜓欵欵飛深深字若無穿字
[001-39a]
欵欵字若無㸃字皆無以見其精微如此然讀之渾
然全似未嘗用力此所以不礙其氣格超勝使晚唐
諸子爲之便當如魚躍練波抛玉尺鶯穿絲栁織金
梭體矣七言難於氣象雄渾句中有力而紆徐不失
言外之意自老杜錦江春色來天地玉壘浮雲變古
今與五更鼓角聲悲壯三峽星河影動搖等句之後
常恨無復繼者韓退之筆力最爲傑出然每苦意與
語俱盡和裴晉公破蔡州回詩所謂將軍舊壓三司
[001-39b]
貴相國新兼五等崇非不壯也然意亦盡於此矣不
若劉禹錫賀晉公留守東都云天子旌旗分一半八
方風雨㑹中州語逺而體大也
人之材力信自有限李翺皇甫湜皆韓退之髙弟而二
人獨不傳其詩不應散亡無一篇存者計是非其所
長故不多作耳退之集中有題湜公安園池詩後云
爾雅注蟲魚定非磊落人又有用將濟諸人捨得業
孔顔意若譏其徒爲無益而勸之使不作者翺見於
[001-40a]
逺逰聯句惟前之詎灼灼此去信悠悠一出之後遂
不復見亦可知矣然二人以非所工而不作愈於不
能而强爲之亦可謂善用其短矣
元豐既行官制準唐故事定宰相上事儀以御史中丞
押百官班拜於階下宰相答拜於阼階上時王禹玉
除左僕射蔡持正右僕射神宗命即尚書省行之二
人力辭帝不可曰既以董正治官不得不正其方分
於始此國體非爲卿設也二人乃受命時元厚之已
[001-40b]
致仕居吳以詩賀王禹玉有前殿聽宣中禁制南宫
看集外朝班星辰影落三階下桃李隂成四海間之
句時最爲盛事自是相繼入相者皆不復再講此禮
信不可常行也
劉季孫初以左班殿直監饒州酒王荆公爲江東提刑
巡厯至饒按酒務始至㕔事見屏間有題小詩曰呢
喃燕子語梁間底事來驚夢裏閑説與傍人應不解
杖藜携酒看芝山大稱賞之問專知官誰所作以季
[001-41a]
孫言即召與之語嘉歎升車而去不復問務事既至
傳舍適郡學生持狀立庭下請差官攝州學事公判
監酒殿直一郡大驚遂知名云
舊説徐敬業敗與駱賔王俱不死皆去爲浮屠以免賔
王居杭州靈隱寺因續宋之問詩人始知之而唐新
書不載今宋詩乃見賔王集中惟題鷲嶺鬱苕嶢龍
宫鎻寂寥兩句是宋作自樓觀滄海日門對淛江潮
以後五韻皆賔王所續方武后初革命天下所共疾
[001-41b]
敬業與賔王首唱義則世哀之而爲隱藏理或有之
此詩不知後人因其傳而録之賔王集耶或本集固
自爲賔王作而收之也然賔王集乃古本非後人所
裒次者若此詩當時已自録於集中則賔王之不死
亦一證也
魏晉間人詩大抵專工一體如侍宴從軍之類故後來
相與祖習者亦但因其所長取之耳謝靈運擬鄴中
七子與江淹雜擬是也梁鍾嶸作詩品皆云某人詩
[001-42a]
出於某人亦以此然論陶淵明乃以爲出於應璩此
語不知其所據應璩詩不多見惟文選載其百一詩
一篇所謂下流不可處君子慎厥初者與陶詩了不
相類五臣注引文章録云曹爽用事多違法度璩作
此詩以刺在位意若百分有補於一者淵明正以脱
略世故超然物外爲意顧區區在位者何足累其心
哉且此老何嘗有意欲以詩自名而追取一人而模
放之此乃當時文士與世進取競進而爭長者所爲
[001-42b]
何期此老之淺葢嶸之陋也
江淹擬湯惠休詩曰日暮碧雲合佳人殊未來古今以
爲佳句然謝靈運圓景早已滿佳人猶未還謝𤣥睴
春草秋更緑公子未西歸即是此意嘗怪兩漢間所
作騷文未嘗有新語直是句句規模屈宋但換字不
同耳至晉宋以後詩人之辭其敝亦然若是雖工亦
何足道葢當時祖習共以爲然故未有譏之者耳
嵇康幽憤詩云性不傷物頻致怨憎昔慙下惠今愧孫
[001-43a]
登葢志鍾㑹之悔也吾嘗讀世説知康乃魏宗室壻
審如此雖不忤鍾㑹亦安能免死耶嘗稱阮籍口不
臧否人物以爲可師殊不然籍雖不臧否人而作青
白眼亦何以異籍得全於晉直是早附司馬師隂託
其庇耳史言禮法之士嫉之如讐賴司馬景王全之
以此而言籍非附司馬氏未必能脱禍也今文選載
蔣濟勸進表一篇乃籍所作籍忍至此亦何所不可
爲籍著論鄙世俗之士以爲猶虱處乎裩中籍委身
[001-43b]
於司馬氏獨非裩中乎觀康尚不屈於鍾㑹肯賣魏
而附晉乎世俗但以迹之近似者取之葢以爲嵇阮
吾每爲之太息也
晉人多言飲酒有至於沉醉者此未必意真在於酒葢
方時艱難人各懼禍惟託於醉可以粗逺世故葢自
陳平曹參以來已用此䇿漢書記陳平於劉吕未判
之際日飲醇酒戱婦人是豈真好飲耶曹參雖與此
異然方欲解秦之煩苛付之清淨以酒杜人是亦一
[001-44a]
術不然如蒯通輩無事而獻説者且將日走其門矣
流傳至嵇阮劉伶之徒雖全欲用此爲保身之計此
意惟顔延年知之故五君詠云劉伶善閉闗懷情滅
聞見韜精日沉飲誰知非荒宴如是飲者未必劇飲
醉者未必真醉也後世不知此凡溺於酒者往往以
嵇阮爲例濡首腐脇亦何恨於死耶
古今論詩者多矣吾獨愛湯惠休稱謝靈運爲初日芙
渠沈約稱王筠爲彈丸脫手兩語最當人意初日芙
[001-44b]
渠非人力所能爲而精彩華妙之意自然見於造化
之妙靈運諸詩可以當此者亦無幾彈丸脫手雖是
輸冩便利動無留礙然其精圓快速發之在手筠亦
未能盡也然作詩審到此地豈復更有餘事韓退之
贈張籍云君詩多態度靄靄春空雲司空圖記戴叔
倫語云詩人之辭如藍田日暖良玉生煙亦是形似
之微妙者但學者不能味其言耳
王介字中甫衢州人博學善譏謔嘗舉制科不中與王
[001-45a]
荆公逰甚欵曲然未嘗降意少相下熈寧初荆公以
翰林學士被召前此屢召不起至是始受命介以詩
寄云草廬三顧動幽蟄蕙帳一空生曉寒用蕙帳事
葢有所諷荆公得之大笑他日作詩有丈夫出處非
無意猿鶴從來自不知之句盖爲介發也
詩禁體物語此學詩者類能言之也歐陽文忠公守汝
隂嘗與客賦雪於聚星堂舉此令往往皆閣筆不能
下然此亦定法若能者則出入縱横何可拘礙鄭谷
[001-45b]
亂飄僧舍茶煙溼宻酒歌樓酒力微非不去體物語
而氣格如此其卑蘇子瞻凍合玉樓寒起粟光搖銀
海眩生花超然飛動何害其言玉樓銀海韓退之兩
篇力欲去此弊雖冥搜竒譎亦不免有縞帶銀杯之
句杜子羙暗度南樓月寒生北渚雲初不避雲月字
若隨風且開葉帶雨不成花則退之兩篇殆無以過
之也
韓魏公初鎮定武時年纔四十五德望偉然中外莫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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傾屬公亦自以天下爲已任遇事不憚勤勞晩作閱
古堂嘗爲八詠其壘石藥圃溝泉三篇卒章云主人
未有銘功處日視崔嵬激壯懷吾心盡欲醫民病長
得憂民病不銷誰知到此幽閑地多少餘波濟物來
其意氣所懷固已見於造次賦詠之間終成大勲豈
徒言之而已哉
五代王仁裕知貢舉王丞相漙爲狀元時年二十六後
六年遂相周世宗猶及本朝以太子太保罷歸班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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纔四十二前此所未有也溥初拜相仁裕猶致仕無
恙嘗以詩賀溥云一戰文場㧞趙旗便調金鼎佐無
爲白麻驟降恩何極黄髮初聞喜可知䟦勑按前人
到少築沙堤上馬歸遲立班始得遙相見親洽爭如
未貴時溥在位每休沐必詣仁裕從容終日葢唐以
來座主門生之禮尤厚今王丞相將明霍侍郎端友
牓南省奏名時知舉四人安樞宻處厚劉尚書彦修
與今鄧樞宻子常范右丞謙叔吾亦忝㸃檢試巻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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鄧范不唯及見其登庸可以繼仁裕且同在政府則
仁裕所不及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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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林詩話